改革是什么?
说白了,就是一场硬碰硬的利益再分配——得把别人碗里的肉,狠狠地挖出来,重新分过!
当刘据从杜少府口中,听到先帝时期那令人咋舌的“少府”家底时,他彻底明白了这个道理。
先帝的私人金库(少府)肥得流油。
刘据稍作统计,发现其来源五花八门:
皇家苑囿园池的直接收入,如地租、特产、矿产等;
山川临泽税、市税、口赋(人头税的一部分)等专项税收;
盐铁专营的巨额利润;
均输平准政策产生的利润(部分归入少府);
算缗告缗运动中没收的巨额财产,如现金、土地、宅地、奴婢等;
诸侯王、列侯的献金及地方贡品;
卖官鬻爵的部分收入。
哪怕国家财政被连年征战、皇帝巡游封禅求仙、大手笔赏赐掏空了府库,他刘家皇帝的这个小金库,竟然还能有盈余!
甚至能拿出大把的钱财,去补贴捉襟见肘的府库!
这血淋淋的现实,像一记重锤砸在刘据心上。
他瞬间洞若观火——坐在龙椅上的自己,就是这天下最大的“吃肉人”!
他刘家,就是趴在帝国身上吸血的巨兽!
现在想动那些豪强权贵的奶酪,让他们把吃进嘴里的肉吐出来?
做梦!除非......
除非他这个皇帝,先当众对自己下狠手,把自家碗里最肥、最厚的那块肉,第一个割下来。
这,才叫真正的破釜沉舟!
这,才配叫天下表率!
该从何着手呢?
刘据重重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感觉脑袋里像灌了铅。
“开源节流”——这四个字几乎本能地从脑海里跳了出来。
开源就不必了,没有人能比先帝更懂得开源。
因此,有些直接加在老百姓身上的税,必须砍掉。
至于如何实施,刘据觉得还要再做计较。
若是直接暴力地一刀切,往往可能收效甚微,甚至可能起到反效果。
不过,这样一来,少府收入势必减少,节流就成了唯一活路。
可节流......谈何容易?
想要勒紧皇室的裤腰带,首先就得弄清楚——这裤腰带上到底挂了多少个金疙瘩、玉坠子,得把皇室这摊烂账,彻底翻个底朝天!
说干就干。
刘据立刻下诏,将少府、水衡都尉、掖庭令这些掌管皇帝私财和宫廷开销的头头脑脑,统统召来。
接下来一个多月,未央宫偏殿几乎成了账房重地。
堆成小山的竹简片牍、算筹拨动的噼啪声、官员们小心翼翼又互相推诿的禀报......充斥其间。
刘据亲自坐镇,盯着这帮人一笔一笔地抠,一项一项地盘。
光是清理皇室庞大支出的主要脉络,就耗尽了这帮老吏的精力,也让刘据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想动这块肥肉,他面对的,是一种何等臃肿、盘根错节的庞然大物。
当如山的账册终于整理完毕,触目惊心的真相才彻底暴露在刘据眼前:这哪里仅仅是开支庞大?简直就是千疮百孔、爬满蛀虫的烂摊子!
更让他怒不可遏的是,在清查过程中,那些依附在皇室财政这根粗壮血管上疯狂吸血的蚂蟥——大大小小的贪污、挪用、虚报、冒领......
一桩桩,一件件,证据确凿,触目惊心!
其数额之巨,手法之大胆妄为,简直在挑战他这新君的底线。
刘据强压着胸中翻腾的怒火,命内侍抬着这堆沉甸甸、浸满了蛀虫罪证的账册,来到母亲卫子夫的宫中。
他没有丝毫隐瞒,将查账结果和发现的贪污大案,一五一十地禀报。
卫子夫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唯有那经历风霜的脸庞,浮现出复杂的神情。
良久,她缓缓开口:“据儿,你做得对。”
“既是脓包,就该挤干净脓血!这皇室的钱袋子,是该好好管一管了。”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儿子那因愤怒和压力而紧绷的脸上,“放手去做吧,为娘永远站在你这边。”
有了太后的明确支持,刘据心中大石稍落。
随后,他将情况向中宫史皇后做了简要通报,过程更像是例行公事的知会,而非寻求意见。
同样地,得到了史皇后的支持。
紧接着,刘据没有半分迟疑,立刻命令中书令草拟诏书:
裁撤后宫冗员,二百九十余名太医,仅留一成;
遣散后宫,凡未诞育皇嗣者,一律出宫;
皇室用度,一切从简,严禁铺张奢靡;
即日起,停建一切宫室苑囿(yòu)!
然而,刘据还没喘口气,案头便接连堆上了公卿重臣的密奏。
有的言辞激烈,痛陈其非;有的则忧心忡忡,警告此举恐引起后宫震荡,祸乱朝纲......
唯有霍光与田千秋,未曾上书。
但他们也曾单独面圣,当面劝谏皇帝:事缓则圆。
面对这汹涌的反对浪潮,刘据胸口堵得发慌,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懑在胸中激荡。
他有太多的难处和考量,却无人可诉说,无处可讲,只能强压怒火,将那道诏书暂且按下不表。
几日后,刘据照例去长信殿向太后卫子夫请安。
令他意外的是,卫子夫主动提起来裁撤后宫之事。
压抑许久的情绪找到了宣泄口,刘据再也忍不住,如竹筒倒豆子般,将满腹的委屈、朝臣的反对、还有自己改革的艰难,一股脑地向太后倾诉了出来......
卫子夫静静听完儿子的诉说,指尖摩挲着温热的茶杯边缘,眼底闪过一丝洞察世事的了然。
她缓缓开口,声音带有一种医者特有的冷静:“据儿,朝政大事,为娘不便过多置喙,但说起这太医署...我倒是有些浅见。”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起来,“太医,本是治病救人的行当。即便是后世,医术精进,靠的也是日积月累诊治百病。
如今,将他们困在深宫,只侍奉宫闱之人,如同豢养笼中鸟雀,医术如何能长进?空耗府库不说,真到用时,怕也力有不逮。”
她抬眼直视刘据,抛出了酝酿已久的方案:“依我看,不如变个法子——放他们出去!命太医轮流在长安城内坐诊。
对公卿贵族,诊金加倍收取;对寻常百姓,则分文不取。如此,既能锻炼太医技艺,又能充盈府库,更能广施恩泽于黎民百姓,岂不是一举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