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沉甸甸地压在博望苑宫门。
几盏宫灯被内侍高高擎起,昏黄的光晕在门廊深邃的阴影下摇曳,勉强撕开一道口子。
宫门外,黑压压数十人聚拢,彼此间压低的交谈声,透着压抑的兴奋与期待。
“哒哒…哒哒哒……”
马蹄声自长街尽头响起,初时微弱,转瞬便由远及近,汇成一片急促而清晰的鼓点,悍然踏碎了夜的沉寂。
门外瞬间鸦雀无声。
数十道目光齐刷刷投向马蹄声来的方向,灼热、狂喜、屏息以待。
“吁——!”
马夫一声长呼,马车稳稳停在宫门前。
帘子掀开,刘据在内侍搀扶下,姿态从容地踏下车辕。
“参见陛下!”众人齐声伏拜,声浪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刘据连忙上前一步,虚扶道:“诸君,快请起!”
待众人起身,刘据脸上漾开真切的笑意:“都是朕潜邸时的老相识了,今日只叙情谊,不讲那些君君臣臣的虚礼!”
这话一出,紧绷的气氛如冰遇暖阳,顿时松快不少。
众人脸上也堆起了笑容。
“走,进殿里说话!”刘据大手一挥。
众人簇拥着新皇,步入灯火渐次点亮的博望苑正殿。
不多时,殿内已是烛火通明。
刘据高踞主位,众人依序落座。
美酒佳肴流水般呈上,殿内飘散开诱人的香气。
刘据目光扫过一张张熟悉或已显陌生的面孔,举起了酒樽:“四年了!今日能重聚于此,全赖诸君昔日之功!我,敬大家!”
众人齐齐举杯,随着新皇一饮而尽。
刘据缓缓放下酒樽,感慨万千:“短短四年,天翻地覆。你们当中,有人已位极人臣,有人富甲一方,有人依旧寂寂无名,也有人......”
他声音微沉,“永远离开了我们。”
话音刚落,田千秋便温声劝慰:“陛下切莫伤怀。能追随陛下,是老臣毕生之幸,亦是万民之福。想来那几位故人,也必是这般想的。”
刘据心中暗念:“贴心老棉袄啊”,一股暖流淌过。
见田千秋带头,众人也纷纷出言宽慰。
刘据抬手向下压了压,殿内重归安静。
他看向张鹏:“张鹏,从我的分润里拨一笔款子,好生抚恤他们的家眷。”
张鹏立刻起身,朗声道:“陛下何须破费?小民早已安......”
“张鹏!”
一声冷硬的断喝骤然响起,来自石德。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刺破殿内的暖意:“注意你的身份!君臣有别,尊卑有序!陛下面前,岂容你如此轻慢失仪?”
刘据蹙眉,立刻阻止:“老师!不必如此!朕说了,今日只论情谊,不分尊卑!”
话一出口,刘据心头却是一紧。
这‘朕’字......终究是脱口而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悔掠过眼底。
张鹏先是一愣,随即猛然醒悟,冷汗几乎沁出额头,慌忙改口,姿态恭谨无比:“小民......小民谨遵陛下谕旨!”
这小小插曲,像一盆冷水浇在炭火上,方才还融洽的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而疏离。
刘据暗叹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转而打趣张鹏,试图缓和:“张鹏,几年不见,瘦了不少啊?”
张鹏连忙躬身回应:“回陛下,您昔年多次提醒小民该减些份量,小民时刻铭记,不敢懈怠。”
刘据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你是聂壹之后,可曾想过改回本姓‘聂’?”
张鹏婉谢:“当年家父因马邑之谋开罪匈奴,为避祸患,选中小民这一支改姓张。如今已传两代,根深蒂固,不必再改了。”
......
为了活跃气氛,刘据努力找话题与众人攀谈。
然而,石德那一句“君臣有别”仿佛无形的枷锁,让每个人都变得拘谨起来,回应恭敬有余,亲近不足。
“罢了......这重聚,终究是无法尽兴了。“刘据心中苦笑。
眼看宴席接近尾声,他收敛笑意,神色变得郑重,扫视众人:“明日,是朕即位后首次正式大朝会。国丧方过,朕尚未改元,不便大肆封赏拔擢。”
他顿了顿,目光带着深切的期许:“今年,望诸君好好思量,你们能为朝廷、为这天下,做些什么。若真有经纬之才,朕必不吝重用!”
随后,在众人恭敬的目送下,刘据登车离去。
翌日,白虎殿会朝。
公卿大臣,二千石高官依序肃立,山呼万岁,声震殿宇。
百官列定,刘据端坐龙椅之上,目光扫过阶下群臣,缓缓开口:“诸卿~今,朕既为天子,感念母恩,若不能使生母尊享至极之荣,朕心何安?此孝道之大亏也!”
他声音陡然高昂,语气不容置疑:“是以,朕决意:循祖宗之礼法,尊奉朕之生母为皇太后!”
语毕,他目光投向侍立一旁的春璞,微微颔首。
春璞领会,双手捧着诏书,来到阶下,面对百官,高声宣读:
“朕承先帝之伟业,奉宗庙之重祀。惟坤仪之攸系,必崇显于所生。
皇妣夫人卫氏,温恭淑慎,德冠宫闱。诞育朕躬,恩深鞠育。
今仰稽天意,俯顺舆情,谨尊为皇太后,授玺于长信宫。
其赦天下,赐民爵一级。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宣诏声落,殿门开启。
卫子夫身着庄重翟衣,在宫娥簇拥下,仪态万方,缓步而入,于刘据侧方的尊位落座。
百官再次齐刷刷伏拜,声浪如潮:“臣等谨遵圣谕!恭贺皇太后娘娘!”
卫子夫接受朝拜后,在内侍官引导下,雍容退去。
刘据目光转向殿中,声音沉稳:“东宫既已尊定,中宫之位,亦不可久悬。春璞,宣诏!”
“喏~”春璞躬身应命,随即展开另一份诏书,高声宣读:
“大汉天子诏曰:天地畅和,阴阳调顺,万物之统也。兹有史氏姝儿,温柔和顺,仪态端庄,聪明贤淑,生皇子进。乃依我皇汉之礼,册立史氏姝儿为皇后,母仪天下,与民更始,钦哉!”
“进——玺绶!”宦官尖利的声音紧接着响起。
史姝儿庄重上前,双手接过象征皇后权柄的玺绶。
群臣再次伏拜,山呼千岁。
史姝儿亦在礼官引导下退离大殿。
刘据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语气转为温和:“好了,后宫已定,该议议外朝之事了。”
他目光投向最前列的田千秋:“丞相田千秋。”
“老臣在。”
“朕感念先帝托付之重,亦体恤丞相总揽政务,夙夜操劳,为朕分忧解难,特封你为富民侯,食邑五千石!”
田千秋即刻出列,深深跪拜:“老臣叩谢陛下隆恩浩荡!”
刘据目光移向霍光、金日磾等人,视线在二人身上停留片刻,带着审视与考量。
片刻沉吟后,他平静宣谕:“霍光、金日磾!”
“臣在!”二人齐声出列。
“你二人昔年撞破马何罗逆贼谋反,于先帝有救驾之功,后又尽心操持国丧,劳苦功高,理当重赏。
朕封霍光为博陆侯,封金日磾为秺侯,各享俸三千石!望你二人再接再厉,为朕分忧,为社稷效力!”
霍光、金日磾强抑激动,伏地叩首:“臣等叩谢陛下天恩!必当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刘据趁热打铁,做出关键人事调整:“另,三公之位尚有空缺。朕擢升石德,为太尉!”
这一系列封赏,如巨石投入深潭。
田千秋、霍光、金日磾、石德自是感激欣喜,而阶下如上官桀、桑弘羊等人,眼中则难掩失落与嫉恨之火。
刘据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面色如常,毫不在意。
朝会渐近尾声,春璞高唱:“诸公卿大臣,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丞相田千秋再次出列:“启奏陛下!日前匈奴单于遣使送来国书,言欲与我大汉和亲,重修旧好。”
刘据闻言,剑眉倏然一扬,声音陡然转冷:“和亲?让他们先把苏武,还有征和三年被扣押的所有使臣,一个不少地送回来再说!”
他目光如电,扫视殿中,斩钉截铁地命令:“另遣使者,明白告诉匈奴人:要和,就拿出十足的诚意;要战,朕——奉陪到底!”
“陛下刚断如日,和战之机尽握于天汉——臣等谨奉诏!”
群臣山呼般的应诺声在殿中回荡,带着敬畏与一丝振奋。
丞相田千秋再度出列,声音沉稳:“陛下圣明!然则,挑选出使匈奴之人选,实乃重中之重,关乎国体,还请陛下明示。”
刘据微微颔首,目光沉凝:“此事确需慎之又慎,至于人选……”
他略作沉吟,“容朕仔细思量。”
他的目光转向侍立一旁的春璞。
春璞会意,立刻提气高唱:“百官可还有事启奏?”
“启禀陛下!”御史大夫暴胜之的声音响起,带着老臣特有的持重。
“准奏。”刘据的目光投向这位老臣。
暴胜之缓步出列,躬身行礼,随后清晰奏报,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头投入平静的水面:
“蓟城令密奏:国丧未逾三七之期,燕王竟于蓟城西郊纵马驰骋,弋射山林!其金鞍耀日,箭啸惊禽。更甚者,私乘金根车,僭用天子九旒龙旗!且燕王府内夜宴倡优,酒污......乃先帝御赐之素帛!”
话音落地,整个白虎殿瞬间陷入死寂。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肩头。
群臣深深垂首,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一点声响便会引爆什么。
静默持续了令人窒息的片刻。
刘据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寂静的大殿里异常清晰:“老三啊,老三...”
他抬起手,指尖直指暴胜之,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着绣衣直指,持天子节!即刻赶赴蓟城——当面申斥!”
“臣,谨奉诏!”暴胜之肃然应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