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后世不同,西汉时期,冬至也是十分重要的节日。
为了过个好节,刘据尽心筹备,忙碌不停,总算准备妥当。
“吉——时——到”
中常侍高声宣喝:
“昊天在上,厚土在下!天子临坛,敬备大礼!行大傩,索宫逐祟,为陛下清寰宇、镇乾坤!”
羽林卫执戟列阵,巫祝戴黄金四目面具,朱袍扬幡,踏禹步而舞。
三百童子戴赤帻(ze)、执鼗(tao)鼓,踏着《云翘》古乐擂地而歌。
朱幡如血浪翻涌间,方相氏黄金四目骤然迸射凶光——巫祝披熊皮跃上祭坛,扬戈顿盾,嘶吼劈开寒风:
“赫汝躯!拉汝肝!节解汝肉!抽汝肺肠!”
百丈外林雀惊飞,羽林卫戟刃齐转,将傩队围作旋动的赤黑涡流。
火光跃动,将祭坛上下映照得亮如白昼,又投下无数扭曲跳动的暗影,更添几分神秘与威压。
天子刘彻,身着最隆重的玄衣纁裳,十二章纹在火光下熠熠生辉,通天冠冕垂下的十二旒白玉珠微微晃动,倚辇静观,身躯如磐石。
刘据静立在御辇旁侧,凝视着坛上巫祝狂舞,感受着脚下大地传来的戟刃顿地之威,真切地感受到帝国神权的磅礴伟力。
突然,“咳咳...!”刘彻猛咳起来,殷红溅上冰玉苍璧。
刘据急捧药盏上前,皇帝却挥袖拂开,手指向燎鼎:“添...添柴!”
新掷的桃木噼啪炸裂,火星腾空化作金蛇,将“皇天后土”巨碑照得如同滴血。
刘彻擎着刘据的手,踏八陛圆丘而上。
他凝望燎鼎中扭曲升腾的烈焰,嘶声诵祷:
“皇天在上,后土为鉴——
朕承高祖之基业,内平诸侯之乱,外逐匈奴于漠北,凡五十年矣!
今以玄牡黍稷,告于昊天:
非敢矜功,惟念社稷之重。
若天欲收朕残躯...
愿赐明嗣继鼎,强国富民,
护我汉室江山永祚!”
话音刚落,百官伏拜如潮。
刘据压低声音,关心地问:“父亲,您感觉怎么了?”
刘彻安抚道:“莫慌,不要急,有父皇在,天塌不下来。”
父皇当年也是这样子对自己说,当时他到底是怎样的心情,朕总算明白了。
随后,他慈祥地看了看身边的刘据,暗自感慨:朕比父皇幸运,能看着据儿长大成人。
祭典结束,刘据扶着刘彻,上了御辇,便直奔五柞宫。
伺候刘彻用过药,守在床边看着他入睡后,刘据也不知不觉地进入梦乡。
良久,还是听到动静后,刘据方才醒来,发现父皇已然清醒。
这些天,刘彻看在眼里,难免泛起心疼,“这段日子,也是苦了你。”
刘据摇了摇头,说:“侍奉父亲,乃天经地义。”
看了看窗外,他随后对刘彻说:“父亲,孩儿安排了家宴,热闹一下,为让您开心。”
刘彻颔首,“好啊,是该热闹热闹。”
随后,贴身内侍们侍奉着皇帝,换上常服,一行人来到正殿。
殿内莺莺燕燕,见皇帝到来,妃嫔们带着孩子们齐齐跪拜迎驾。
人群中,唯有卫子夫和钩弋夫人二人自觉尴尬,无地自处。
一个失宠已久,又被废后,另一个刚刚失宠,险些被赐死。
扶着皇帝上座后,刘据便要起身去卫子夫身旁,却被刘彻拉住。
刘彻向小儿子招了招手,“弗陵,你过来。”
小弗陵倏地站起,抬脚就要上前,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身后的母亲。
这一瞥,像无形的绳索绊住了他的脚步,他僵在原地,进退两难。
刘彻缓缓收手,脸上难掩失落之情。
见此情形,刘据离席,伏地叩拜道:“孩儿斗胆,恳请父皇恩准,允钩弋夫人携皇弟侍奉于父皇左侧尊位。”
刘彻眼中闪过讶色,定定看向刘据。
目光相接处,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
旋即,那份讶异化作了眼底真切的欣慰,他嘴角轻牵,朗声道:“好!朕允了。”
接着,他转而对卫子夫说:“子夫,你也到朕身边来,和据儿位列于右。”
其余妃嫔皆惊讶,不少人暗自感叹:看来,这旷日持久的宫斗,总算走向了终点。
待殿内众人都列席后,在刘据带头下,气氛逐渐活跃起来。
小弗陵也放开了手脚,依偎在刘彻怀里,时不时用筷子夹起美食,投喂父皇。
慢慢地,刘彻也被这其乐融融的氛围融化,笑容逐渐开怀。
宴席接近尾声,刘据提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怎料,刘彻突然开口:“据儿,你说,该如何安排弗陵是好?”
话音落下,大殿内顿时变得悄然无声,目光都落在了刘据身上。
刘据赶忙躬身回复:“父亲,我们都是您的孩儿,如何安排,全凭您做主。”
刘彻眉头一挑,“你还不明白吗?今天朕带你祭天,就是选你作继鼎者,挑起大汉的江山。”
沉思片刻后,刘据只好硬着头皮说:“孩儿愚见,或可封弗陵弟弟为胶东王。”
“胶东王?”刘彻一愣,思量片刻后,大笑:“好好好~”
见皇帝开怀,众人方才松了一口气。
及至宴席尾声,刘彻眉目舒展,将一众皇子皇女招近膝前。
对着稍长的儿女,他敛起帝王威仪,絮絮垂询近况,语带关切;对那尚在垂髫的稚子幼女,则慈颜尽展,或轻抚其顶,或逗引欢笑,满室皆是融融暖意。
夜已深,刘彻明明没有饮多少酒,今夜却醉得很深。
刘据叫上几个内侍,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刘彻伺候好。
或许是连日辛劳耗尽了心力,刘据步入侧屋,连常服都未及更换,便颓然倒向卧榻,身体触到锦褥的刹那,竟是瞬间沉入了无梦的睡眠。
翌日,日上三竿,刘据从沉睡中醒来,只觉周遭静得异乎寻常。
他心头微动,顾不上梳洗,便匆匆奔向正室,却发现偌大卧室,竟空荡无人。
刘据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旋即转身,步履沉稳地折返居室——总该先整肃仪容,再做计较。
井轱辘的吱呀声里,刘据正俯身汲水,一道身影毫无征兆地贴近身侧。
手中陡然一轻——那沉甸甸的水桶已被稳稳托住。
刘据心头微凛,侧目望去。
来人一身华美绣衣,衬得肤色愈发白净,面容俊秀得近乎阴柔。
这般人物出现在深宫禁苑......刘据眼神暗了暗,除了天家血脉,便只能是去了势的内侍。
“殿下容禀。”
那人嗓音压得极低,手下动作不停,熟练地帮他将水桶提上井沿,“奴婢苏晃,当年蒙殿下活命大恩,没齿难忘。如今...明面上侍奉钩弋夫人,实为绣衣使者。”
他飞快地瞥了眼四周,语速急促却字字清晰:“今晨朝会,陛下已颁诏为殿下平冤!小皇子刘弗陵封为吴王,不日便离京就藩。奴婢...特来拜别。”
他声音里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深深垂下头,“只求他日殿下得志,能容奴婢...再效犬马之劳!”
绣衣使者!竟是暴胜之的耳目!
刘据心头剧震,这情报来得如此精准迅捷......
他刚欲开口细问,苏晃却已将水桶稳稳放在地上,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融入廊柱的阴影,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井台上,只余下那桶晃荡的清水,映着刘据惊疑不定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