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衡其实并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只是岁月沉淀了他。
几十年前的谢衡,也是一言不合就和人拔剑互砍的暴躁少年郎。那个时候世道并不安稳,到处都隔三差五的死人,死一家、死几户、死全族······不是死于政变,就是死于刀剑,要么也死于大疫。
那时候人人都怀着活一天算一天的心态,与其死的莫名其妙,不如死得痛痛快快,于是稍有意气之争便拔剑相向,其中最是年少轻狂的少年人当为其中翘楚。
“结客少年场,报怨落北邙。”少年人重义气、重许诺、重尊严,唯独不重性命。
年轻时的谢衡也是洛阳“失意杯酒间,白刃起相仇”的任侠少年之一,整日腰间挎剑,无所事事地和一群洛阳少年到处游荡。如果不出意外,他会在哪天被人砍死英年早逝,或者砍死不能砍的人负剑出逃。
但一切都没有发生,因为少年意气的谢衡遇见了天真烂漫的崔宣。
崔宣嬉笑着从高楼上向他扔了一只香梨,他以为是仇家捉弄,拔剑而起,抬头一看,怦然心动。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少男少女的情意总是萌发的相当动人,不在乎门第,不在乎血统,只要两心时时相许、刻刻相思。
情思萌发的小儿女恨不得时时相伴、片刻不离,每到离别时,多怨月升早,辗转不能寐,但恨日起迟。什么洛阳少年聚众斗殴,哪里有空闲赴会?有情人相会犹嫌飞光倏忽即逝。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年轻的谢衡每日的烦恼除了今日能不能见到心上人,就是明天还能不能继续相见。
然后两人相会时就被大舅哥当场捕获。
愤怒的大舅哥崔洪当即拔剑而起,要砍死这个诱拐妹妹的浪荡子。
但世家贵公子的砍人经验显而易见没有谢衡这个洛阳少小惯放狂的真剑客丰富,哪怕谢衡已经隐退许久,也依旧轻轻松松挑飞大舅哥的长剑。
虽然靠武力在这一局赢得了大舅哥,但他却没法将被大舅哥带走的崔宣从崔家名正言顺的娶回来。
因为那个时候的谢衡无官无职,只是平平无奇的典农中郎将之子,顶多在洛阳浪荡少年里略有薄名。
而一见钟情的心上人是博陵崔氏族长之女,还活着的老泰山是吏部尚书加尚书左仆射。
现实的参差让洛阳狂少年从此洗心革面,闭门苦读,但求得到一个求娶的机会。
后来的事······就,相当机缘巧合了,虽然很对不住老泰山,但姻缘天定、佳偶天成,缘分到了挡也挡不住啊。
总之,有情人终成眷属。
谢衡如今人到中年,虽然儿子们偶有出格,但有爱妻在侧,一切都无伤大雅。
现在,有人竟敢背后诅咒他和爱妻的幼子?虽然阿广是活泼了一点,但那也是他和阿宣的儿子啊!
“狗彘辈!汝成人耶?人头畜鸣,作此狺狺狂吠!”
谢衡扬手甩了段畅一个巴掌,“啪”地一声响,段畅的左半边脸顿时又红又肿。
如此犹嫌不足,又是一巴掌抽上去,给他在右脸补了个对称。
不过几息之间,一连被抽了两个巴掌,打得段畅一时意识不清,耳鸣嗡嗡不止,呆愣愣地站在原地。还好不容易缓过神来,脸上是火辣辣的疼,仿佛被刀刃刮过一般。
“你!谢衡!你你你!你竟敢打我!”
受此奇耻大辱,段畅目眦欲裂,说话间嘴里又喷出几粒和着血的碎牙。
“我打的就是你段畅!”谢衡冷笑一声,道:“你要是热脸贴多了冷屁股,忘了自己是谁、长什么样,何不以溺自照!”
段畅又惊又恼,不等他出言对骂,谢衡又是一阵劈头盖脸的骂了过来。
“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段畅!汝同样读诗书,怎么不晓得如此道理?汝活到这等年纪,竟一事无成,尽做些小人勾当,徒使宗族蒙羞受垢、桑梓声名狼藉,尚有颜面苟活于世乎?何不自尽以谢天下?”
段畅气得浑身发抖,我他妈不过说你儿子一句,你就要我自尽?
“蘧篨之面,虺蜴为心,鼠目寸光,羊质虎皮,狗彘不若,害群之马,沐猴而冠!”
谢衡劈里啪啦又是一顿以畜喻人输出,“天公待汝,可谓厚矣!让你段畅苟活至今!不过依我看,人而无礼,虽能言,不亦禽兽之心。不是天公欲留你性命,是酆都不屑收你这等披着人皮的畜生!”
“咕咚······”围观的学子以及其他闻讯而来的博士默默咽了一口唾沫。
想不到,实在是想不到,一向低调和气的谢博士骂起人来竟然如此毒辣刺耳,句句扎心,刀刀见血,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有人盯着段畅吐出来的血牙,想起自己经常不去听谢博士的课,不由悄悄往后挪移几步。
更多的闻讯而来的年轻公子则是听得两眼放光,他们当中有些是谢二郎的朋友,听说谢博士和段博士打起来了,今日谢二郎又恰好不在,他们做友人的当然要过来帮帮场子。
却没想到,平日里言行低调的谢博士居然还有这一面!光是这对段畅劈头盖脸的一顿骂,就能看出谢博士绝非那种无趣的皓首穷经之老儒,是个妙人啊!怪不得能生出谢二郎!
荀绰在赶来的人群中听得神情木然,他真的觉得谢博士从前真是埋没了,有这样敏捷的身手、这样流利的言辞、这样锥心的比喻,怎么就只做了国子学一个区区五品的博士?如果谢博士把儒学放一放去做狂士,一定能比谢家大郎更成功。
人群越聚越多,段畅感受到那些戏谑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仿佛一根根针扎在身上。
有博士请了白发苍苍的国子祭酒刘寔来,刘寔在路上已经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到底这还是怪段畅嘴贱,背后诅咒人家谢博士的幼子,被谢博士听了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