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功课的存在,让谢广在枯燥的背诵之余还能干点别的事——挑木头。
选斫琴之木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既要讲究木头的种类,又要考虑到其品相、年份、保存是否得当等等。
《诗经》有云“椅桐梓漆,爰伐琴瑟”。
在这一句之中,提到了四种制琴木材,即山桐子、梧桐木、梓树和漆树。漆树的作用就不言而喻了,为做好的琴上漆。
椅树就是山桐子,质地相较于其他木头更加柔软有韧性,可以用来造纸,用在制琴上则可以做琴轸、琴框、琴足这些调节支撑的部件,它的柔韧优势是硬木难以匹及的。
而梧桐木则是制琴板的重要木材,其历史之久远可以追溯到上古神农氏的“削桐为琴,绳丝为弦”,后又沾染庄子所言的鹓鶵非梧桐不止的神秘色彩,于是梧桐在先贤和凤凰的加持下成为一种通天接地的神木,以梧桐之木所斫之琴仿佛也能具有沟通天地、交感自然的力量。
当然,抛除这些难以言明的神秘因素,作为先人严选的制琴佳木,梧桐的自身优点数不胜数,“盖桐之为木,其材之良,亦其声之所自出也。桐之材虚而理疏,举之则轻,击之则松,折之则脆,抚之则滑,此桐之善也”。
因为太适合做琴木了,梧桐木内部又划分出两派,一为青桐派,二为泡桐派。青桐所制之琴胜在音色纯净内敛,极富高雅情趣,加之青桐木材稀少,因而价值更高。而以泡桐制作的琴的音色明亮清脆,但音质层次不够分明,而且泡桐又生长的快,能拿来制琴的木头很多,于是往往为初学者所用。
当然,大多数弹得不好的人缺的是奏琴的那双妙手,琴材的影响其实并不十分大。
至于梓树,一般取其材作为琴的底板,时下最流行的斫琴之道便是以桐木为面板、梓木为底板搭配制琴。这是参考了阴阳之道,桐木属阳,诗有云“梧桐生矣,于彼高冈”,而梓木属阴,不少棺材就是梓木所制。除此之外,作为上阳的桐木琴板会取梧桐的向阳面,作为下阴的梓木琴板则取梓树的背阴面,如此天阳地阴,方能化生妙音。
“我看这些木头不都挺好的吗?”谢裒打了个哈切,慵懒地靠在一边,看着谢广对着家里所藏的木材挑挑拣拣。
谢广深沉道:“二兄,你不懂,这种风雅的伴生之器就应该亲力亲为,等我以后闻名遐迩,成为一代名士,我亲手做的琴也会成为无价之宝,再过个千百年,说不定就能成为传世之宝。这可是关乎后人对我这个先贤的研究,绝对不能随随便便选普通的木材敷衍了事,这会拉低我在后世的格调的。”
谢裒挑眉,问道:“那我们未来的大名士想要什么木头?”
谢广思忖片刻,开始许愿:“首先,要梧桐木,凤凰非梧桐不栖,我的琴也一样。其次,最好这块木头带点不凡,比如蔡中郎的焦尾琴,就很有流传的故事性。最后,它不能是人家的棺材板儿!”
如今的盗墓习气很重,不说大名鼎鼎的摸金校尉发起人,就算是一些名人雅士为了墓穴之中的陪葬品也会跑去盗墓,比如著名楷书鼻祖钟繇,为了学习蔡邕的飞白笔法,在得知韦诞藏有蔡邕的书法真迹《笔论》又百般求借而不得后,一朝韦诞亡故,钟繇确认《笔论》随之下葬后,连夜盗了韦诞的墓。
这种执着、这种向学之心,真是······难怪人家能做楷书鼻祖,一般人哪有这种毅力决心。
除了陪葬品外,不少墓主人的棺椁也为人觊觎,咳咳,比如一些练琴的,极为胆大妄为。在古籍中,直接就正大光明的记载“古冢中棺木也,弥古者佳,千岁者通神,宜做琴底”,都是相当可刑可铐。
谢裒倒是没嘲笑弟弟异想天开,他想了想,道:“为兄有一位友人,在菩萨寺见过一棵百年梧桐为天雷所击,寺中有老沙门察之,于是雨过天晴后将雷击木收起,我那位友人见之心喜,想要讨要此木,百般许诺,但那沙门始终不松口。”
谢广的眼睛噌的一亮,立刻蹿到谢裒身旁,嘴一张:“二兄,我······”
谢裒两指伸出,迅速捏住弟弟的嘴巴,道:“首先,我没那个本事让人家奉上此木;其次,没有阿母的同意我绝对不会偷偷带你出门;最后,你挑了这么久的木头,该背谱牒了。”
谢广嫌弃地瞅了一眼谢裒,径直往阿母房里冲去。
父不如子啊二兄,要是我还未出生的谢安侄儿在此,区区一块木头还不是手到擒来?啧啧啧。
崔夫人爽快同意了谢广的外出请求,当然,条件是全家一起。
她想,菩萨寺也是洛阳名寺,正好去上香供奉一番,祈祷菩萨保佑几日后阿广能顺利一鸣惊人。
“西郊的菩萨寺还是灵帝的时候建成的,阿母在家中的时候,听长辈说,熹平年间有天竺人自西而来,在洛阳传下梵本经书,又找了一些通晓梵语的人一同译经,那传法译经的天竺人有如此功德,被世人尊称天竺菩萨,于是译经之处便建为菩萨寺。如今菩萨寺中,说不定还有真本遗留。”
崔夫人想起从前家中人讲古,一时有些惆怅,菩萨寺已经屹立洛阳百年,家人闲谈夜话也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谢广看出了母亲的怅然若失,拉着阿母的衣袖保证道:“阿母的长辈和阿母讲了这些故事,现在不正是到了阿母和我讲的时候吗?以后大兄成婚了,阿母还要和孙辈讲,等我以后长大了,我也会讲下去的。只要菩萨寺在那儿,我们就能一直和后辈讲,以后我们谢家人,一代代都会记得这个故事。”
崔夫人摸了摸他的脑袋,轻声道:“明日全家去菩萨寺,阿广可以不背谱牒。”
“真的吗!”谢广激动的一用力,把阿母的飘逸的大袖揉成一团。
崔夫人:“······你再不回去背完今日的份额,这就是假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