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日近午时,婢子们一对对地捧着食盘穿庭而来,众人方才暂歇交谈,享用起午食来。
乐伎们步履轻巧地走进来,抱着乐器跪坐远处,熟练地演奏起悠扬婉转的曲子。
崔洪的目光在妹夫脸上打了个转,飘到谢裒、谢广两兄弟身上,又落在谢衡身上:“我在安平时,听闻了大郎一些事情,虽略有狂悖不经,但也能为人所知。却不怎么闻得二郎与三郎的声名,妹夫难道就没有为之筹划一二吗?”
谢衡默默放下了木箸,平静又按暗藏几分炫耀道:“二郎、三郎的名头,在他们自己的身上,哪里用的上我这个苦读诗书的老儒呢?良伯兄在洛阳多待上一阵,便也当知晓了。”
崔洪略有诧异,目光投向妹妹。
但见崔夫人点了点头,含笑先说起了这两个儿子毁去蔷薇花丛,又相互争担罪责的美化故事。
“我初见那丛蔷薇的凄惨模样,心中当真是气急,想着若他们兄弟俩承认就罚得轻些,若是互相推诿就往重里罚,却不想,他们两个能做到这样,那一刻,我见他们两个的模样,便再也罚不下去了。”
还好当时镇住了两个臭小子,否则她崔明夷的脸都要丢光了。
崔洪听得不疑其他,因为他们的阿母从前就是这样教导孩子的。
他见外甥被妹妹教导的这样好,不由赞赏道:“有这样的儿子,谢家下一代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又笑着对妹妹道:“明夷,你如今和阿母一样了,她若知道你这样教子有方,一定会很欣慰。”
谢裒想到那日的情景,嘴角微抽,被望过来的崔夫人看个正着。
“阿裒,我见你神色恍惚,可是有什么见解?”
崔夫人放下木箸,对着笑的奇奇怪怪的二儿子发出亲切质问。
谢裒精准接受到阿母亲切面孔下的不爽:臭小子你最好识相点别拆台,否则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
谢裒:……
他虽然爱挑事,但也不是缺心眼。
他将视线移到还在大快朵颐的弟弟,面上带出一点愁容,道:“孩儿这几日都在想阿广的那句诗,始终不能补全,以至于心神恍惚,夜寝难寐。”
崔夫人露出一点笑意,满意地对着二子点点头。好二儿,会说话,她正想着要向兄长炫耀呢。
面对兄长好奇的目光,崔夫人抿唇谦虚道:“阿广也真是的,前些时日听阮籍故事,吟了一句‘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当场叫荀家的二郎心折,说他的才华和品行好似凤凰于飞。
哎,我也想不到阿广有这样的天赋,在我眼里,阿广还只是个爱玩爱闹的孩子呢,不过是相貌的俊俏一点,性情活泼一点,头脑机灵一点,没想到在外人眼里,竟然这样不俗,这可真是……”
崔夫人此刻的唇角比春天冒尖的竹笋还要难压,一双英气十足的丹凤眼笑成了弯弯的月牙,就差没有明示兄长:快来夸我们家阿广!
卢夫人望了望小姑的三郎,又看看旁边捧着饮子傻笑的儿子,好像听到什么东西碎了。
啊,原来是心啊。
虽然在路上已经知道了,甚至这会儿她知道的比小姑子还要多一点,比如这句诗洛阳城里已经传开了,有人为了补诗争论到当众脱衣。但这会儿看到如此直观的对比,卢夫人还是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崔洪不知道身边的夫人已经心碎了一次,只是惊异地看着小外甥,重复念了几次“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他不擅长诗赋,但这句诗却是能让常人初听惊艳,越品越有味道。
他目露欣赏之意,对着妹妹认真道:“’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等阿广长大,谢家的鹤鸣之声,一个洛京恐怕不足掩盖。”
说罢,他面向只有表面之交的妹夫,道:“把阿广交给我吧,他的天资非凡,合该天下闻名。”
谢衡:……
知道你是想培养我儿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把我儿子抢了过继出去。
谢衡当然没有拒绝,有人主动要教导活泼的小儿子,他只能努力强压嘴角同意了。只要大舅哥别教到一半后悔,他绝不会多说半个字。
至于儿子的意见,小孩就在一边喝饮子,大人的事情别掺和。
谢广很想为自己呐喊几句,但想想这对他也没什么坏处,于是偃旗息鼓。
这时,他感受到袖袍被人轻轻扯动,一扭头,看到了眼神亮晶晶的小表哥崔廓。先前见礼时就一直盯着他看,不知何时挪移到了他身边。
见谢广望过来,崔廓语气中满是崇拜:“表弟,你真厉害,竟然争着认错。我要是犯了错,一定不敢和阿母说。”
谢广觉得有趣,也凑过去,学着他的小声回道:“为什么?舅母也会向我阿母一样罚人吗?你也被竹条抽过?舅母抽人也很疼?”
崔廓瞪大了眼睛,“啊?竹条抽人?”
他敬畏地摇了摇头,低声道:“阿母从不罚我,只是会看着我不说话。每想到这个,我就觉得难过。但是我总有犯错的时候,所以就……”
谢广明悟,舅母是心灵攻击派的,不像他阿母,是武斗派的。
竹条抽的时候是挺疼的,但过了那一阵也就没什么了。但这种心灵之鞭,那是一个后劲十足。
“其实你不用难过,犯了错之后,挨过那一遭就算过去了,不用一直放心上。以后的错以后再说,要是你一直想着怕犯错,那就什么事都干不成了!咱们男子汉大丈夫,要把心胸放的宽!
你要是实在难受,下次犯错被提溜过去的时候,就把眼睛闭上。舅母要是问你为什么闭眼睛,你就说,阿母美得让你不能直视,大人虽然很少表现出来,但其实比我们还喜欢听漂亮话,千万别像个闷葫芦似的一句话也不说,你多夸一夸舅母,一准儿没事。”
谢广拍着胸膛,给小表哥灌输起各种经验之谈,他这五年可不是白过的,丰富的经验听得崔廓一愣一愣的。
“表弟,你真厉害,我要是能像你一样就好了!我以后能和你一块儿玩吗?我有好多玩物,在安平的时候,好多人都想玩呢,我都给你玩!”崔廓的目光更加崇拜了。
沐浴在小表哥崇拜的目光中,谢广也有些飘飘然,强压下翘起的嘴角道:“我现在可不是小孩儿了,早就已经不玩乐了,我可是要一心向学的,以后我要做大名士。”
崔廓更崇拜了,“表弟,你真厉害!我能跟着你学吗?”
谢广的嘴角彻底压不住了,不是,你博陵崔氏的未来家主,跟我屁股后面,这……这我怎么好意思拒绝。
他手一挥,豪气干云:“好!你以后就跟着我!”
以后你就是大名士谢广手底下的第一小弟,我的墓志铭上一定给你留位置!带你青史留名!
说着,拿起案几上的饮子对着崔廓一晃,随即一饮而尽。
崔廓也莫名激动起来,同样学着把自己案上的饮子一口闷了。
另一边的谢裒看着这两个都还梳着羊角包的小不点,嘴角微抽,他看不出阿广是大智若愚就算了,怎么这个崔家表弟看起来也不大智慧啊?
是他又看走眼了,还是这个表弟真的不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