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卢夫人牵着儿子下车时,这边兄妹俩已经收敛了泪容,恢复成仪态端方的崔夫人和沉稳可靠的崔族长。心中虽然仍在激动,却也不得不暂且按捺。
崔家的车架队伍太长,将这条直道堵得水泄不通,众人不好在门前久留,仆从们便殷勤簇拥着主家往府邸里去。
这座府邸为崔家在汉时所置,虽然相较于崔家其他庄园别院,这只是一座不大的城中宅邸,但因是祖宅之一,不能轻易弃之不顾,于是代代族人只能不断修缮改建,到了如今,府中已有百来间屋舍,以九曲回廊分隔内外,更有亭台楼阁、山水树木错落点缀其中。
虽然对博陵崔氏的身份来说,住这样的屋子有些风物简朴,但洛阳城里地段上佳又宽敞的房产几乎在市面不流通,为了上朝方便,也只能屈身其中。
到了正堂厅中,两家人依礼落座,一一又正式见礼。
谢裒和谢广先拜见舅舅和舅母,谢广起身时,便见舅母卢夫人目光温和地看着他,见他回望过来,肃穆的面庞上竟也回了个微笑。
相较于相貌风流蕴藉的丈夫,卢夫人容貌并不十分突出,她仪容俨雅,高鬓修眉,严妆整然,人显得神澄气肃。此时微微一笑,倒是减了几分严肃,平添一分亲和。
卢夫人轻轻一招手,便有婢子端着两个托盘上前来。托盘里,各盛着一柄剑,一柄稍长,一柄略短,剑鞘皆样式古朴,剑柄有兽纹镂错,两把剑虽都不曾出鞘,却也显得庄重凛然,一见便知绝非凡品。
“此二剑,长为步光,短为工布,皆古之名剑,威名镇恶,可为阿裒与阿广辟邪除灾。”
说着,卢夫人与丈夫竟亲自起身,分别为两个外甥佩剑。
卢夫人将短些的工布剑为年纪尚小的谢广佩戴,道:“自汉以来,天子至于百官无有不服剑者,阿广今服工布,来日文光射斗、志凌九霄。”
这份礼物非常之重,昔日欧冶子铸剑得三,一曰龙渊,二曰泰阿,龙渊剑是伍子胥的佩剑,泰阿剑是始皇帝佩剑,这两位剑主俱在世间有着偌大名声。
而欧冶子所铸造的第三剑,正是如今谢广腰间的工布剑!
为谢广佩好剑,卢夫人似乎看出小外甥在想什么,又道:“欧冶子为楚王铸三剑,前二者俱已闻名,唯独工布剑还在等着剑主与之一同扬名天下。”
这份期许之意,不言而喻。
卢夫人起先预备给谢广的并不是这把工布剑,而是另一柄春秋名剑——干胜。
但就在丈夫急匆匆离去后,卢夫人在牛车上突然听到了后面有人在惊呼。
正当她要唤人来问询时,心腹婢女松柏便在车窗边快速地汇报了起来,是家中畜养的年轻姬妾听见外面有争论声,好奇掀开了一角帘子,结果就看见其中一个紫服青年突然就在大庭广众之下脱衣裳。才十几来岁的姬妾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当即吓得惊呼起来。
卢夫人对这样的事倒是并不觉诧异,只当是有人在大街上服散。昔日在范阳卢氏时,无论男女,在服用五石散后,行散时多有丑态。她虽不喜此道,但也知道一二。
但松柏随之而来的话语激起了她心中的涟漪。
“夫人,婢子在外面听得清楚,那位解衣的公子是琅琊王氏的郎君,正为一句诗和人争论,落了下风,于是愤而做此行径。”
卢夫人稍有兴趣,问道:“什么诗?”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
卢夫人一怔,又听松柏接着道:“那些郎君话里提到,这时国子学谢博士家五岁的三郎君所作,如今人人都想为谢三郎君的这句诗补全,那些郎君正是为此事而争论不休。”
顷刻间,卢夫人便反应过来这是谁,几乎只是一个呼吸间,她便有了决定,道:“松柏,待会将我备下给几位郎君的剑换了,将干胜剑换成工布剑。”
松柏心中讶异不已,这可是夫人压箱底的陪嫁之物!作为卢夫人的心腹,她是知道夫人是准备将工布剑留给自家小郎君的,如今竟要送给没见过面的外甥。
但作为下人,她自然要听从主人的吩咐。
刚领命,又听夫人道:“另一柄也换了,换成步光剑。”
于是,才有了现下谢广得到这柄绝世名剑工布。
工布剑虽然尚在籍籍无名,但却因为同出的龙渊、泰阿而寓意非凡。步光剑虽非欧冶子所铸,却是越王勾践举国之力献给吴王阖闾的宝剑。
将这两柄剑送出去,既不至于厚此薄彼,又能流露对这位展现天赋的小外甥不同的看重。
心中思绪万千,但卢夫人面上并不显露半分,温和地又勉励几句,方才和丈夫重新落座。
接着两家人又是一番言语交谈,或是谈论崔家在安平县的生活,或是洛阳如今的朝堂变化。
谢广一边为得到这柄工布剑而兴奋,一边被大人的谈话深深吸引,他在家中时,阿父阿母很少谈论这些事情,他最灵通的消息来源反而是谢裒这个二兄给他讲的异闻趣事。
虽然他有后世关于西晋的历史记忆,但也不至于知道所有何年何月何日的谁谁谁、在朝会上说了什么什么、导致什么什么的这种具体细节。
此时听着大人的话语讲述,听到一些历史上熟悉的名字时,谢广终于后知后觉地产生了一种“我正行走在历史中”的意识。
这种感觉很奇妙,像是他成了某个被选中的特殊存在,跨越千年时光来到这个名士辈出的时代,好像生来就要做出一番不同的事业。
但我能做什么呢?谢广握住腰间的工布剑,扪心自问起来。
如果他没想起来前世,他的一生所留下的痕迹也不过大兄墓碑上的四个字,如果不是大兄的墓碑被人发现,没有人会知道有一个名为“谢广”的人也曾在世上活过。即使他是陈郡谢氏的谢广,也一样身死名灭,和芸芸众生没有一点儿不同。
这样的人生是他所甘心的吗?这样的人生绝不是现在的他想要的!
那我要什么样的人生?
谢广扪心自问,你要过什么样的人生?
他听到胸腔里那激烈的颤动:
至少、至少青史百代,当有谢广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