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夫人将竹简展开到最后,指着竹简上的“既而悔之”道:“刚刚把母亲赶出国中幽禁,还发誓不到黄泉不相见,又立刻有了这么一个‘悔’,阿广,你来说说,郑伯在悔什么呢?”
谢广毫不滞涩地接了下去:
“他不是为杀弟囚母而后悔,他所后悔的,是做的不够周全。为了显得自己的清白无辜,为了一举夺走段的性命,他能隐忍那么久,结果竟然在愿望达成的那一刻失态了。
他本有对姜氏更体面的惩戒制约,毕竟姜氏失去了爱子、还要永远在生前看着厌恶的儿子高高在上,这已经是对她最大的折磨了。
郑伯所后悔的,是明知道这些,还是对姜氏失态了,对姜氏的恨居然在那么一瞬间压过了自己的理智。明明在国都找个宫殿把姜氏关起来就好,结果因为被恨冲昏头脑,做出将姜氏赶出国都囚禁这样落人口实的行为。
他刚刚杀了弟弟,正是国中人心浮动的时候,哪怕他塑造的‘无奈杀之’再成功,说到底他也是杀了血脉相连、一母同胞的弟弟,国人的心中未免不会对君王有忧虑。他已经不悌了,这时候怎么能不孝呢?郑伯后悔的,是自己的名声变得不悌不孝,这会动摇民心,动摇他的统治。”
谢广喝了口饮子,接着道:
“他从前的臣子在这一刻都沉寂不语,没人给他一个台阶下。那些人想的估计都是,国君从前在我们面前就姜氏姜氏的,现在把姜氏赶出去不正合国君心意吗?就算有聪明人看出来不妥,也不愿做这个戳破的人,毕竟,他们作为国君的同谋,已经在这场叛乱里得到足够的东西了。
这个时候,颍考叔跳了出来。这个人在此前籍籍无名,不过是个再卑微不过的小官了。但他却抓住了机会,冒着可能触怒国君的风险给了郑伯迎回姜氏一个借口。”
崔夫人问道:“为何颍考叔有这个勇气呢?”
谢广道:“因为他没有太多能失去的东西,相较于围绕在郑伯身边的大臣,他和乞丐有什么不同呢?拥有太多的人需要权衡利弊,但一无所有的人却能孤注一掷。”
崔夫人道:“这正是郑伯的用人之道啊!”
崔夫人目光明亮,道:
“讨伐弟弟,是利用郑国的贵族,这是逼迫他们做一个决断,绝不能首鼠两端。平定叛乱之功,既是拉拢,也是警告,让贵族俯首归心。迎回母亲,是通过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吏,这是在安抚国民之心,表明自己绝非暴虐之人,而有纳谏之心。如此,上下之心,皆收于郑伯,不愧为一代霸主。”
谢广想了想,也说道:“这就是知人善用吗?就像是孟尝君手下的鸡鸣狗盗之徒,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和用处,只看伯乐有没有发掘运用的能力。”
“不错。”崔夫人颔首,道:
“有时候,小人物比大人物的作用更不同凡响,因为他们什么都敢做。阿广,我们的这样的氏族之家,与其他氏族无论交往敌对,都可以彬彬有礼,使得计谋也要上的台面,因为我们是氏族,多一些少一些都不至于朝夕破灭,比起一些俗物,名望更重要。
但若是真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咱们和那些拿着锄头争水的村人也没什么不同,什么风度品性都可以放到一旁,什么龌龊的招式都可以用上,什么险恶的小人也能招揽,只要家族存续下去,名声臭一时也没关系,过个几代人,一切不就都揭过去了?”
谢广轻咳一声,道:“阿母,司马家的事,我觉得可能揭不过去。”
崔夫人付之一笑,道:“若司马家日后治国有方,那些事也不算什么,文帝即位,昔日和吕氏的王后所生的儿子一夕死尽,有谁在乎呢?”
谢广喃喃道:“这恐怕不好说,司马家能和文帝比吗?”
他能以记忆担保,司马家真就臭不可闻了,人的名,树的影,光司马懿一个,都能凭事迹单杀一千两百多年后的李善长。
这个话题不好再继续下去,于是母子俩又重新转向了郑伯。
郑伯借颍考叔之口,顺利成章地表达了“悔意”,可是“不及黄泉,无相见也”的誓言还没过去多久啊,那时候的人还没有正大光明背誓的勇气啊。
于是体察上意的小吏颍考叔又发力了———“掘地见泉,隧而相见”!
于是郑伯和母亲在掘出泉水的隧道中见面了。
“郑伯见了姜氏,言‘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而到了姜氏,其言‘大隧之外,其乐也洩洩’。”
崔夫人重复着郑伯与姜氏的这几句言语,笑意加深,看向了谢广,显然是要听听他的想法。
“郑伯觉得在隧道里是快乐的,姜氏觉得在隧道外是快乐的。”
谢广笑了笑:“隧道里的姜氏依旧是被幽禁的姜氏,郑伯看来见到落魄的母亲很高兴。到了隧道外,他就要捏着鼻子表现出孝顺的姿态,姜氏见到大儿子硬着头皮做不情愿的事,心里想来也很快活。”
崔夫人笑了起来,道:“所以《左氏春秋》上说他们‘遂母子如初‘,可是最初是什么样的呢?——恶之。”
“所以到了最后,他们也没和好?”谢广问道。
“当然不是。”崔夫人否定道:“在礼法上,郑伯迎回了母亲,他们自然算是和好了。只是在情感上,这对母子从前就没有的东西,以后又怎么会有呢?但他们一个是郑国国君,一个是国君之母,情感上的考量于国之政上微乎不计,只要礼法上说得过去就行了,所以和好如初,初是什么样的不重要,只要母子是‘和好‘就行了。”
谢广若有所悟:“郑伯不迎回母亲,礼法上就是不孝,会动摇统治。但迎回来置之不理,就不算什么大事。这就是礼法!”
崔夫人最后微微一笑:“孔子想要恢复周礼,就是因为礼崩乐坏时,大家都没有规矩可言,天下道德沦丧到了一泻汪洋的地步。但其实汪洋之水不会永远肆虐凶猛,在大水缓和后还活着的人,会制定新的规则,抢先的人走出道路的人就成了劳心者,一步快步步快,后来者想要上前,就要遵循先行者的规则,于是,这条路就又能走很久。”
“直到大厦将崩。”
谢广在心中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