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寿出了甘露殿,尉迟恭紧走两步跟上,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小子,这次算是因祸得福。”
“大将军,您就别拿我开涮了。”陈寿一脸晦气,“这崇文馆行走的名头,跟架在火上烤没什么区别。”
尉迟恭哈哈大笑,“那也比真去崇文馆做学士强。行了,陛下既往不咎,你日后行事,自己多掂量。”
说完,他便哼着小曲儿,背着手扬长而去。
陈寿望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老小子,甩锅的本事一流,得了好处,跑得比谁都快。
他回到自己的小院,将那道空白圣旨小心翼翼地藏好。
这东西,是护身符,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轻易动用。
在家中枯坐了一下午,眼看天色渐晚,陈寿换上一身便服,信步走向平康坊。
倒不是贪恋温柔乡,主要是百骑司的眼线无处不在,他若真就此与醉春风断了往来,反而显得心虚。
再者,他心里也确实挂念着月奴儿那丫头。
……
陈寿再次踏入醉春风时,楼内气氛已与往日截然不同。
丝竹之声依旧,只是少了些许靡靡之音,多了几分清雅。
大堂里的宾客,也不再是三五成群地调笑胡姬,而是聚在一起,高谈阔论。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此句风流,当真绝妙!”
“依我看,还是末两句更佳,‘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道尽了相思之苦,情真意切。”
陈寿听着这些议论,只觉得一阵头皮发麻。
他一出现,便立刻成了全场的焦点。
“陈先生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一群热情似火的大男人,竟呼啦啦地围了上来。
“陈先生,在下翰林院编撰王维,久仰先生大名!”
“陈先生,学生乃国子监监生,对您的那首词佩服得五体投地!”
陈寿被一群大男人围着,闻着他们身上传来的各种混杂气味,心里别提多膈应了。
他哼哈应付几句,悄然释放出一股柔和的真气,将众人推开,径直往二楼走去。
一群人犹自不愿放弃,跟在后面,嘴里依旧在讨论着他的诗词。
直到小厮横在楼梯前,众人才无奈地回到座位。
陈寿在醉春风的名气,此刻丝毫不亚于任何一位清倌人,甚至犹有过之。
可被一群大男人如此狂热地追捧,他是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
厢房里。
时隔二十多日,三女再见陈寿,皆是欣喜不已。
采萍端着酒壶上前,柔柔地埋怨道:“公子好狠的心,一去便是二十多天,奴家还以为你把我们忘得一干二净呢。”
“呵呵……公务繁忙。”陈寿笑道,“这不是刚忙完就来了嘛。”
月奴儿盈盈起身,歉然道:“前些时日,月奴儿多有冒犯,请公子不要见怪。”
“都过去了。”陈寿笑着摆手。
二十多天不见,月奴儿发生了些许变化。
眼睛还是那双清泉般的眸子,下巴依旧尖俏,还是那般惊艳,却平添了几分挥之不去的纤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陈寿暗暗一叹,看来自己以后还是少来为好。
月奴儿似是察觉出了他的心思,连忙道:“小女子只是前几日偶感风寒,食欲不振,与公子无关。你能来,月奴儿就很开心了。”
“这样啊!”陈寿点头,“我也懂得一些医术……”
“铛铛铛——!”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大人,陈大人,您在里面吗?”
陈寿一怔,旋即听出这是赵武的声音,不由心中一喜。
他朝三女歉意道:“抱歉,失陪一下。”
“公务要紧,公子去忙吧。”月奴儿懂事地说道,“小女子已经好了。”
采萍、玉奴也起身道:“公子公务要紧。”
陈寿轻笑点头,“那我改日再来。”
三女颔首,“公子慢走。”
陈寿一出门,就看到了风尘仆仆的赵武,他皮肤本就黝黑,此刻更显憔悴。
“回家说。”
……
一刻钟后,陈寿反手拴上院门,拉着赵武来到堂屋。
灯火亮起,他才开口问道:“查出来了?”
“嗯。”
赵武重重地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卷厚厚的供状,“赵国公府长孙冲的堂兄长孙淹,所犯罪行之大,令人发指。”
陈寿让赵武坐下,给他倒了杯凉水道:“慢慢说。”
“哎。”赵武接过一饮而尽,抹了把嘴,“大人,那长孙淹仗着自己是国公府的宗亲,打着长孙冲的名号,在河东道一手遮天。”
“他遣家奴恶仆,以不足市价三成的价格,强行收购盐户的私盐,稍有不从,便是棍棒加身。这几年,被他间接害死的盐户,不下百人!”
陈寿目光一凝,“这么大的事,地方官府就一点也没察觉?”
“怎么可能察觉不出。”赵武苦笑,“官府门清,但根本没人敢管。长孙淹背后站着的是赵国公府,是长孙冲,谁敢去触这个霉头?”
陈寿皱眉:“盐户告官,官府也不管?”
“告官的盐户,轻则被打一顿板子,重则直接下狱。时日一久,也就没人敢告了。”
一股怒气自陈寿心底涌起,随即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他知道,这不是讲道理的地方。
“你接着说。”
赵武吁了口气,继续道:“长孙淹低价收购了私盐,又采买大量铁器,私自贩运至关外,与突厥人交易,换取暴利!”
“私贩盐铁?”
陈寿这下是真的动了怒。
“他每次出关,车队绵延,足有数十辆马车。沿途关卡,从不缴纳税赋,还敢硬闯。遇上‘不开眼’的巡检税吏,直接就打,光是被他手下打死的官吏,便有七八人之多。河东道的布政司,也是敢怒不敢言。”
“欺压百姓、残杀官吏、走私盐铁……”陈寿声音发冷,“桩桩件件,都够他死罪。为何就没人敢上奏朝廷?”
赵武诧异地瞥了陈寿一眼,讷讷道:“大人,您不会真以为,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吧?”
陈寿哑然,无言以对。
赵武叹道,“卑职之所以能在短短二十日内便查清此事,主要是长孙淹的罪行太大,大到他根本无法掩盖。可有赵国公府这层关系在,没人敢动他。”
他压低了声音,“毕竟……皇后娘娘,也不想看到娘家侄子人头落地吧?”
陈寿沉吟道:“若寻常人私贩盐铁,如何论罪?”
赵武神色一肃:“盐铁乃国之根本,用以制衡关外诸部。律法有明文,私贩盐铁,无论数量多少,皆以通敌叛国论处,诛九族!”
“这么重?”
陈寿诧异。他知道古代刑罚严苛,却也没想到会到这个地步。
赵武解释道:“大人,精铁乃国之重器,关乎军备,关乎社稷安危。将其贩与突厥,无异于资敌。突厥人得了精铁,便能打造更精良的兵器,他日挥师南下,我大唐将士便要付出更惨重的代价。此等罪行,说是动摇国本也不为过。”
“可以说,谁掌握了盐铁,谁就掌握了草原的命脉。这比刀兵,还要管用。”
听了赵武的解释,陈寿总算明白为何罪责如此之重。
长孙淹此举,无异于资敌,说是通敌叛国,毫不为过。
陈寿冷笑道:“动辄几十辆马车往外运,仅是这一条,就够他死上十次了。”
如此大规模地走私战略物资,换作任何一位帝王,都绝不可能容忍,更何况是杀伐果决的李世民。
赵武仍有顾虑,“大人,此事体大,要不要先禀告大将军?”
“证据确凿吗?”
“嗯。”赵武将供状递上,“这些都是盐户、商贾和被打压的官吏口供,人证物证俱在。只要陛下允准彻查,长孙淹根本藏不住。”
“好。”陈寿点头,“此事,我会亲自上报。”
赵武稍稍松了口气,这样的大事,他一个副尉根本扛不住。他与陈寿休戚与共,实不想看陈寿出事。
“对了,查案时,可曾惊动长孙淹?”
“这个……”赵武讪讪道,“卑职不敢保证。他手眼通天,咱们的人一到河东道,恐怕他就收到消息了。”
陈寿想了想,“你辛苦些,派人盯住赵国公府,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报我。”
“是。”
赵武领命,却未离开,犹豫道:“大人,此事……您真要一力承担?”
陈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