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咬金出了甘露殿,深深地看了陈寿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
“今日之事,到此为止。”
“国公爷慢走。”陈寿拱了拱手。
两人擦肩而过,谁也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
百骑司大狱。
程处默侧着身子躺在冰冷的地上,双眼布满血丝,鼻青脸肿的模样甚是凄惨。
大牢里那股混合着霉味与血腥的气味,熏得他几欲作呕。
忽听一阵脚步声传来,他立即抬头望去,只见一排穿着官靴的腿来到牢门前。
“爹?”
程处默差点儿喜极而泣,挣扎着站了起来,“爹,你可算来了,儿子苦啊!”
程咬金握着拳,黑着脸,一言不发。
只待狱卒打开牢门,他便是一个箭步冲了上去。
“啪!”
“砰!”
先是一个响亮的耳光,而后又是一记窝心脚。
父爱如山,程处默实在承受不起,佝偻着身子趴在地上,直吐酸水。
程咬金仍不解气,照着他的屁股连踹数脚,疼得程处默嗷嗷直叫。
“我再也不敢啦!”
陈寿与王二对视一眼,连忙上前,一左一右拉住大义灭亲的卢国公,好言相劝,将程处默救于水火。
稍后,那些国公府的亲兵也被释放。
程咬金抱着拳,向陈寿赔罪,称自己御下不严。陈寿也连忙表示百骑司行事确有不妥之处,双方好一通客套。
待他们离开,陈寿吩咐王二:“去衙门后堂等我。”
“哎。”
……
“陈尉,您这次赌对了,陛下对您的做法很满意。”王二恢复了轻松神色,嘴角带笑。
我可没赌,就是单纯看那混小子不爽……陈寿矜持道:“都是大将军领导有方。”
“行了。”王二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接着,意有所指道,“看来陛下是想让咱们百骑司这把刀,变得更锋利些,您大可放手去做。”
“放手去做?”陈寿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可以光明正大地对驸马……”
“咳咳咳……今儿早上吃了些凉的,肚子有些不舒服。”王二起身就走,走了几步又回头道,“您心里有数就成。”
陈寿看着王二远去的背影,无奈苦笑。
王二的意思很明显,你尽管去干,立了功大家都有份,出了事他也会帮忙周旋。
可要真兜不住,自己就得倒霉,不关他事。
陈寿倒没觉得王二无耻,今日见识了这高端局,也算是领略到了官场之道。
身为下属,就要有背锅的觉悟!
上级不会给明确的指示,因为意见一旦明确,做错了事,便是他的责任。
总之一句话:干得好你有汤喝,干不好锅是你的。
事实上,就连尉迟恭也是靠着揣摩圣意,才得出“陛下想把百骑司这把刀变得更锋利”的结论。
既然如此,那就干吧!
也算没辜负手上的权力,实在不行,大不了带着皇后娘娘给的玉佩跑路,找个深山老林躲起来,等老李挂了再出来。
陈寿吸了口气,坏笑道:“那我可就真放开手脚了!”
……
出了百骑司,陈寿在街边吃了碗汤饼,回家修行了一会儿,便睡下了。
再醒来时,已是下午。
他洗漱一番,换上墨色长袍,拿起那本破旧的医书看了起来,为长孙皇后下一阶段的治疗做准备。
不知不觉,已暮色降临。
陈寿伸了个懒腰,闲来无事,也不想去平康坊那种是非之地。
他信步走在长安街头,享受着难得的清净。
君子雅事,琴棋书画,焚香品茗,他独爱寻幽。
不知不觉,他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巷子,巷子尽头,是一家古朴的书肆,门楣上挂着一块半旧的牌匾,上书“崇文馆”三字。
里面传来朗朗的读书声,陈寿心生好奇,便抬步走了进去。
书肆不大,却很干净,四壁皆是书架,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经史子集。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坐在一张矮几后,为七八个总角孩童讲学。
“……诗者,言其志也。或感于时,或伤于别,皆由心而发,故能动人心弦。然,诗之大者,非在风花雪月,而在……”
老者说到此处,顿了一顿,目光扫过众孩童,“谁能对曰?”
一个虎头虎脑的孩童起身道:“在教化万民!”
“善。”老者点头,又问,“何为教化?”
那孩童挠了挠头,答不上来。
陈寿在一旁听着,觉得有趣,便随口接了一句:“可为刀笔,亦可为兵戈。”
一言既出,满堂皆静。
那老者抬起头,浑浊的双眼瞬间变得清亮,直直地盯着陈寿。
其余孩童也纷纷回头,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
“这位郎君,高见。”老者起身,拱了拱手,“老朽曹宪,敢问郎君高姓大名?”
陈寿还了一礼,“免贵姓陈。”
曹宪?陈寿心中微动,此人似乎是隋末唐初有名的大儒。
“陈郎君请坐。”曹宪指了指一旁的蒲团,“方才听郎君之言,想来于诗道亦有独到见解,不知可否赐教一二?”
“赐教不敢当。”陈寿笑着坐下,“闲聊罢了。”
两人就此攀谈起来,从诗词歌赋,聊到经义子集,竟是颇为投缘。
曹宪越聊越是心惊,他发现眼前这个年轻人,见识之广博,思想之深邃,远超他的想象。
许多他穷尽一生都未曾想明白的道理,对方三言两语,便能点透其中关窍,让他茅塞顿开。
一个时辰后,曹宪起身,郑重地对陈寿行了一礼:“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陈郎君之才,老朽平生未见。”
陈寿连忙起身扶住他,“老先生谬赞了。”
这时,一个一直安静旁听的瘦弱孩童,忽然站了起来。
他约莫几岁的样子,面黄肌瘦,衣衫洗得发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先生!”
他对着陈寿,行了一个标准的弟子礼,声音清脆,“学生有一惑,恳请先生解之。”
曹宪笑道:“曜灵,休得无礼。”
他转头对陈寿解释道:“此子乃老朽新收的弟子,姓卢名照邻,字曜灵。天资聪颖,就是性子倔了些。”
卢照邻?
陈寿心中一震,初唐四杰之一?
他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孩童,这便是日后那个写出“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的才子?
“无妨。”陈寿温和道,“你有何困惑?”
卢照邻仰着头,目光灼灼:“先生方才言,诗可为刀笔,亦可为兵戈。学生敢问,若天下承平,四海皆安,这刀笔与兵戈,又该指向何方?”
好家伙,这问题可真够尖锐的。
陈寿沉吟片刻,反问道:“你以为呢?”
卢照邻不假思索:“当指向本心!”
“善!”陈寿抚掌赞道,“说得好!那你的本心,又在何处?”
卢照邻挺起小小的胸膛,傲然道:“学生愿以手中之笔,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陈寿怔住了。
他没想到,这句后世理学大家的名言,竟会从一个十岁的孩童口中说出。
曹宪也是一脸震撼,他知道这个弟子天资过人,却也没想到他竟有如此胸襟抱负。
“好,好一个为万世开太平!”
陈寿大笑,上前摸了摸卢照邻的脑袋,“小子,有前途。”
卢照邻被他这亲昵的举动弄得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红,但眼中的光芒却更盛了。
他再次躬身一拜:“先生,学生愿拜您为师,追随先生左右,还望先生应允!”
“这……”
陈寿傻眼了。
曹宪也连忙道:“陈郎君,曜灵虽年幼,却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你若肯收他为徒,悉心教导,他日必成大器。”
陈寿看着卢照邻那双充满期盼的眼睛,心中一软,差点就要答应下来。
但他很快便清醒过来。
自己是什么身份?百骑司校尉,天子鹰犬,行走于刀光剑影之中,朝不保夕。
收他为徒,不是害了他吗?
“不行。”陈寿摇头,语气坚决。
卢照邻脸上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倔强地问道:“为何?是学生天资愚钝,入不得先生法眼吗?”
“不,你很好。”陈寿叹了口气,“是我不好。”
他看着眼前的少年,认真道:“我所行之路,布满荆棘与杀伐,见不得光。而你,应该走在阳光下,用你的笔,去描绘一个真正的盛世。”
他顿了顿,又道,“曹老先生乃当世大儒,你跟着他,远比跟着我强。”
卢照邻身子一颤,强忍着泪水,还想再说些什么。
陈寿却已转身,对曹宪拱了拱手:“老先生,天色不早,在下告辞了。”
说罢,便不再停留,径直离去。
曹宪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身旁失魂落魄的弟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卢照邻终于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哽咽道:“老师,他为何不愿收我?”
“痴儿,你还不明白吗?”曹宪将他揽入怀中,轻声道,“他不是不愿,而是不能。他是不想让你这块美玉,沾染上他身上的尘埃啊。”
“可是……”
“他方才所言,句句发自肺腑。”曹宪感慨道,“此人胸有丘壑,却身在泥潭,想来……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卢照邻抬起头,擦干眼泪,望着陈寿消失的方向,目光复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