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青龙山深处,寒意刺骨。天幕仍是浓稠的墨蓝,几点残星固执地钉在穹顶,冷冽的山风如同无形的刀片,刮过裸露的皮肤。韩枫裹紧了玄尘道长给他的一件半旧厚布道袍,站在观后那方被露水打湿的冰凉石台上,手脚早已冻得有些麻木。他哈出一口白气,在昏暗中努力睁大双眼,望向观门方向。
玄尘道长踏着无声的脚步出现在石台边缘,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藏青道袍,身形清瘦,仿佛与这寒夜山色融为一体,却又自有一股沉凝如山的气度。
“凝神,静心。”玄尘的声音不高,却清晰穿透了呼啸的山风,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力量。他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来到石台中央,身形微沉,双脚不丁不八地分开,距离与肩同宽,双膝自然弯曲,沉腰落胯。脊背如笔直的青松,头颅微颔,下颌内收。双臂虚抬,环抱于身前,掌心相对,如同捧着一轮无形的圆月。
“此乃‘混元桩’。”玄尘道长的声音平稳,“看仔细了。足下生根,意想双足如老树盘根,深扎大地。膝微曲,似屈非屈,如坐高凳。腰脊如轴,不可前倾后仰。沉肩,坠肘,含胸,拔背。舌抵上腭,呼吸自然,气沉丹田——脐下三寸,性命之根。”
韩枫屏息凝神,竭力模仿着玄尘的姿势。然而,看似简单的动作,当他真正摆开时,却感觉浑身别扭。双足发飘,膝盖僵硬,沉肩坠肘做得不到位,腰背更是难以保持那种松而不懈、挺而不僵的状态。仅仅是维持这个姿势片刻,大腿和小腿的肌肉便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酸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感从脚底直冲脑门,额角很快沁出细密的冷汗。
“静。”玄尘的目光扫过韩枫微微颤抖的双腿和紧绷的肩膀,“桩功非是僵立,乃是‘静中求动’。意念沉于足底涌泉,感受地气支撑;意注腰脊命门,此为发力之中枢;意守丹田,调匀呼吸,使气血自然流转。杂念如尘埃,勿逐勿留,任其自生自灭。”
韩枫依言尝试,努力将意念沉入脚底,想象自己扎根大地。然而,身体的酸麻胀痛如同无数细小的虫蚁在啃噬,思绪更是纷乱如麻:阿福最后推他出窗的嘶吼、无名青年塞给他道书时眼中燃烧的决绝、父母听闻他“死讯”时肝肠寸断的模样、还有那本静静躺在静室中等待他去触碰的《元阳真解》……种种画面轮番冲击,让他心绪难平,呼吸也随之变得粗重急促。
“意乱则气散,气散则形垮。”玄尘的声音如同冷水浇头,“站桩首重心静。杂念起时,不必强压,只需将意念轻轻拉回足底,拉回丹田。一息,一念,守好当下这副皮囊。”
韩枫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将全部精神集中在身体的感觉上。他不再试图对抗那无处不在的酸痛,而是尝试去感受它,接纳它。意念一次次从纷乱的思绪中挣脱,重新锚定在沉重的脚底和微微发热的小腹丹田处。渐渐地,那剧烈的颤抖似乎平息了一些,呼吸也稍稍顺畅了几分,尽管肌肉的酸胀感依旧强烈。
天色在痛苦的煎熬中,由墨蓝转为灰白。当第一缕熹微的晨光艰难地刺破云层,洒在石台上时,韩枫感觉双腿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膝盖如同灌满了沉重的铅水,每一次细微的调整都带来钻心的酸痛。汗水早已浸透了内衫,在寒冷的空气中变得冰凉,贴在身上。
“时辰到。”玄尘的声音响起,如同天籁。
韩枫如蒙大赦,试图收回姿势,双腿却猛地一软,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旁边歪倒。他闷哼一声,狼狈地用手撑住冰冷的石面,才避免摔倒在地。两条腿完全麻木,如同两根失去知觉的木桩,又酸又痛又麻的感觉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让他几乎无法站立。
玄尘道长走到他身边,枯瘦却有力的手搭在他的肩井穴上,一股温和而坚定的力道传来,稳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同时另一只手快速在他颤抖的大腿和膝盖周围的几个穴位上按压推拿。那手法精准而奇异,每一下按压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随即又是一股奇异的暖流扩散开,极大地缓解了那令人崩溃的酸麻。
“初次站桩,能坚持一炷香,心志尚可。然筋骨僵滞,气血不畅,此为多年养尊处优之故。”玄尘的声音平淡无波,手下动作不停,“随我来。”
韩枫咬着牙,在玄尘的搀扶下,拖着两条如同灌了铅的腿,一瘸一拐地跟着道长走向观后一片向阳的山坡。玄尘步履看似缓慢,却极为稳健,韩枫拼尽全力才能勉强跟上。
山坡上草木葱茏,晨露未晞。玄尘道长停下脚步,目光扫过四周,如同精准的尺规丈量着这片天地。他俯下身,动作不疾不徐,枯瘦的手指在草丛、石缝间灵巧地拨弄、采摘。
“看此草,”他拈起一株叶片边缘带着细小锯齿、茎秆呈暗红色的野草,“此为‘铁骨草’,性烈,善通经络,强筋骨,取其茎叶入药,需以文火久熬,化其燥性。”他将草递给韩枫。
又拨开一片湿润的苔藓,露出几根缠绕攀附、表皮呈紫褐色的藤蔓根茎。“此乃‘血藤根’,色如凝血,最能补益气血,滋养脏腑,尤宜你此刻气血两亏之症。取其根茎,刮去外皮,切片晒干。”
接着,他指向几朵在晨光中绽放着淡黄色小花的植株:“‘固本花’,花蕊微苦,花瓣甘平,有固本培元之效,调和诸药,使药性温润持久。取其花苞为佳。”
玄尘一边采摘,一边详细讲解着每一种草药的形态、特性、最佳采摘部位、炮制要点和核心药效。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历经岁月沉淀的笃定。韩枫忍着腿脚的剧痛和疲惫,努力睁大眼睛,竖起耳朵,贪婪地记忆着每一个细节。这些看似平凡的草木,在道长口中,竟成了重铸他这具残躯的希望之光。
回到观中简陋的药房,空气中弥漫着陈年药香。玄尘道长将采集的草药分类放置,又从一个古朴的木柜中取出几样早已炮制好的药材:几块黄褐色的、散发着浓郁腥香气的“虎骨胶”,几片暗红色、形似枫叶的“赤阳枫”,还有一小把晒干的、如同黑豆般的“乌沉子”。
他取过一个半旧的陶制药罐,注入山泉水。韩枫强撑着帮忙烧火。玄尘道长则如同一位掌控着神秘力量的大匠,按照某种难以言喻的顺序和分量,将铁骨草、血藤根、固本花以及那几味辅药一一投入罐中。他动作从容,神情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文火慢熬,三个时辰。”玄尘盖上陶盖,只留一丝缝隙,看着罐底跳跃的火焰,“药力相激相生,化入水中,方得精髓。其间需不断添水,保持水位,火候不可有丝毫差错。过则药性暴烈伤身,不及则药力寡淡无功。”
韩枫守在炉边,添柴看火。随着时间推移,一股极其浓烈、带着刺鼻辛香和苦涩味道的药气,开始从罐盖的缝隙中弥漫出来,充满了小小的药房。那气味霸道无比,直冲脑门,熏得韩枫眼睛发涩,喉咙发干。
三个时辰漫长如年。当玄尘道长终于揭开罐盖时,一股滚烫的、深褐近黑、粘稠如同岩浆般的药汁呈现在眼前。浓郁到化不开的药味带着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光是闻着,就让人感觉皮肤隐隐发烫。
“脱衣,入桶。”玄尘指了指旁边一个半人高的木浴桶,里面已注入大半桶温度适宜的清水。
韩枫看着那深褐粘稠的药汁被小心地倾倒入清水中,迅速将整桶水染成一种令人心悸的暗红色,浓郁的药气蒸腾而起,带着强烈的刺激性。他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迅速脱下衣物,露出伤痕未愈、依旧显得单薄的身躯,咬牙踏入浴桶之中。
“嘶——!”
滚烫!如同千万根烧红的钢针,瞬间刺穿了皮肤,狠狠扎进肌肉深处!这还仅仅只是开始!那霸道无匹的药力,仿佛无数细小的、带着倒刺的活物,顺着毛孔疯狂地往身体里钻!灼烧、撕裂、酸麻、胀痛……无数种难以形容的剧痛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韩枫所有的感官!
“呃啊——!”韩枫猛地仰起头,脖颈上青筋暴起,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野兽般的低吼。汗水如同瀑布般从额头、鬓角、脊背疯狂涌出,瞬间就将他全身浸透。牙齿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带动着浴桶里的药液哗哗作响。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扔进了沸腾的油锅,又像是被无数只毒蚁在啃噬骨髓!
“紧守心神!运转呼吸法!”玄尘道长沉静的声音如同磐石,穿透了那几乎要摧毁韩枫意志的剧痛浪潮,“意守丹田!想象药力非是破坏,而是冲刷!冲刷你体内淤积的沉疴杂质,冲刷你孱弱闭塞的经络!痛楚是新生必经的洗礼!想想你为何站在这里!”
韩枫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在无边的剧痛中浮沉。玄尘的话语如同灯塔,让他抓住了一丝清明。阿福临死前那声“少爷快走!”的嘶吼,无名青年塞给他道书时眼中那燃烧的疯狂与托付,还有那扉页上“身死道存,方证真我”八个血字……如同闪电般劈开混沌!
“啊——!”他再次发出一声低吼,却不是痛苦的哀鸣,而是带着一股豁出性命的狠厉!他不再试图对抗那无处不在的剧痛,而是将全部残存的心神,疯狂地沉入小腹丹田之处!同时,他强迫自己按照玄尘传授的呼吸法门,开始艰难地、长长地吸气——如同要将那灼痛的药气都吸纳入体!再缓缓地、深沉地吐气——仿佛要将体内所有的痛苦和杂质都排挤出去!
吸气——灼热的药力如同岩浆,在经脉中横冲直撞!
呼气——无形的意志如同巨锤,将翻腾的痛楚强行压制!
意守丹田!那里仿佛成了风暴中唯一的锚点!
时间在无边的痛苦中变得模糊而漫长。每一息都如同一个世纪。韩枫的身体在滚烫的药液中剧烈地颤抖、痉挛,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暗红,仿佛要滴出血来。但他紧咬着牙关,唇齿间血迹斑斑,眼神却死死盯着前方虚无的一点,充满了近乎疯狂的执拗!
玄尘道长静静站在浴桶旁,目光深邃地看着桶中那个在痛苦中挣扎、却始终不肯放弃的少年。他能清晰地感知到,那霸道的药力正以一种近乎摧毁的方式,冲刷着韩枫体内淤积的暗伤、堵塞的细微经络,强行激发着他近乎枯竭的生命潜能。痛苦是真实的,但那一丝在毁灭边缘顽强滋生的、如同初生草芽般的生机,也是真实的。
不知过了多久,当桶中药液的颜色由暗红转为深褐,温度也稍稍下降时,韩枫身体的颤抖才逐渐平息下来。剧烈的痛苦如同退潮般缓缓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奇异的……通透感?仿佛体内某些沉重污秽的东西被硬生生剥离了出去,虽然空乏无力,却有种前所未有的“轻”和“净”。
他瘫软在浴桶中,浑身湿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如同被暴雨冲刷过的寒星。
玄尘道长取过一块干燥的粗布,将韩枫从浴桶中扶出,包裹起来。“初次药浴,能熬过半个时辰,心性毅力,已属难得。”他的声音依旧平淡,但看着韩枫那几乎虚脱却眼神执拗的模样,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欣慰。“气血已有微动,沉疴略去。然此乃伐毛洗髓之始,日后苦楚,只多不少。”
韩枫靠在浴桶边缘,虚弱地点点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欠奉,但眼神中的火焰,却比站桩之前,燃烧得更加炽烈。他看向窗外,暮色已然四合,山风呜咽。短短一天,从筋骨煎熬到血肉洗礼,他感觉自己仿佛在炼狱里走了一遭。然而,这仅仅只是开始。为了铸就那承载大道的不破之基,他甘愿将这具躯壳,投入这名为“炼体”的熔炉之中,千锤百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