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廷桂看着案头的记录和账目副本(胡德帝已经适时呈上抄家粮店的初步赃物清单和部分关联账目),又瞥了一眼瘫软如泥的章知用和面色阴鸷的薛默,心中瞬间雪亮。
殷洪盛这是把刀递到了他手上。章知用屁股不干净,其亲信粮商更是撞在了枪口上。
保章知用?风险太大,弄不好自己也要沾一身腥。
保粮商?更不可能,他们就是现成的替罪羊!
殷洪盛虽然手段酷烈,但他防疫的“大义”名分已立,背后站着姜瓖甚至……,更捏着清田案、贪墨账目等能掀翻桌子的证据!
还不知道他手中还有什么别的是可以上动天听,震动朝野的东西。
电光火石间,叶廷桂已有了决断。
他猛地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道:“够了!”
“章知用!”叶廷桂双眸死死盯住知府章知用,“你治下不严,致使赈粮霉烂,流民营管理混乱,疫病滋生,险酿大祸!更纵容亲属商户囤积居奇,扰乱防疫!你可知罪?!你且回府待参吧!”
章知用浑身一抖,绝望地看向薛默。
薛默却闭着眼,仿佛老僧入定,手中的青花缠枝莲纹压手杯攥得指节发白。
叶廷桂这下是要舍卒保帅了!章知用这个蠢货,保不住了!
“下……下官……知……知罪……”章知用面如死灰,强撑着说出了这几个字。
叶廷桂不再看他,目光转向殷洪盛,语气缓和了几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殷通判,防疫之举虽有僭越,然事急从权,情有可原。你查明赈粮弊案,雷厉风行,征调物资以应防疫,亦属权宜。然,围禁士绅,手段过激,易致人心不稳,此节当诫!”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宣判:“即日起,大同府防疫诸事,由殷通判全权襄助本抚办理!一应物资调配,人员调度,准其便宜行事!所涉霉烂赈粮案、奸商囤积居奇案,着大同府同知暂代知府事,会同按察分司,严查速办!涉事粮商,即刻锁拿下狱,抄没家产,所得钱粮物资,尽数充作防疫之用!以儆效尤!”
叶廷桂目光最后落在闭目养神的薛默身上,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薛公公以为,如此处置,可妥?”
薛默缓缓睁开眼,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抚台雷厉风行,处置得当。皇上委派咱家镇守大同,也是为了地方安宁。防疫保民,乃当前第一要务。殷通判年轻有为,敢作敢当,咱家……甚是欣慰。”
他把“甚是欣慰”四个字咬得极重,目光在殷洪盛脸上剜了一下,随即又垂下眼帘。“只是,这查抄商户,牵涉甚广,还望殷通判……手下留情,莫要寒了其他守法商贾之心,影响了边镇的粮秣供应才好。”
这话绵里藏针,既是警告殷洪盛适可而止,也是提醒叶廷桂,粮商背后盘根错节,真逼急了,边军吃饭也是问题。
殷洪盛深深一揖:“下官谨遵抚台钧令!防疫所需,只为救命,所征物资皆有账可查,待疫情过后,剩余钱粮自当奉还守法商户或充入府库。至于粮秣供应……”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薛默,“姜帅已命人加强粮道巡查,确保军需无虞。且,下官正欲禀报抚台,代王府深明大义,体恤军民,已允诺借支王府存粮五千石,以助抗疫!”
“代王府?!”叶廷桂和薛默同时一震,眼中都露出惊诧之色。代王朱传㸄,那可是真正的天潢贵胄!殷洪盛竟无声无息地打通了代王府的关系?这年轻人背后的能量和手段,远超他们想象!
叶廷桂脸上的线条终于彻底缓和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赞许:“好!好!代王爷深明大义,实乃大同军民之福!殷通判,此事你办得极好!”
薛默的脸色则更加阴沉,如同吞了一只苍蝇。代王都出面了,他还能说什么?
镇守太监终究只是太监,是皇家奴才,而不是文武官员!
他第一次感到,这个看似病弱的年轻文官,像一条滑不留手的毒蛇,竟已悄无声息地编织了一张让他都感到棘手的网!
殷洪盛垂首,掩去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冰冷火焰。
“下官分内之事耳!抚台,薛公公,疫情如火,下官请令,即刻全城推行防疫十策!需抚台大人明发钧令,晓谕全城!”
“准!”叶廷桂再无犹豫,掷地有声。
令箭“啪”地一声被掷于殷洪盛面前。
“殷通判!大同数十万军民性命,尽付你手!望你好自为之,莫负圣恩,莫负本抚!”叶廷桂盯着殷洪盛,眼神复杂至极。
“下官,领命!必不负抚台重托,不负大同军民之望!”殷洪盛躬身,稳稳拾起那枚犹带墨迹的令箭,入手冰冷沉重。
他直起身,目光平静地扫过面如死灰的章知用,又掠过角落里眼神晦暗、手指无意识捻动着一串珊瑚佛珠的薛默太监。两人都避开了他的目光。
殷洪盛不再停留,转身大步走出巡抚行辕正堂。
门外,阳光刺眼。大同城灰蒙蒙的天空下,流民营方向那道狰狞的墨色烟柱,似乎淡了些许,却依旧顽固地指向苍穹。
他握紧了手中的巡抚令箭,冰冷的触感直透心底。巡抚衙门的朱漆大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合拢,隔绝了堂内的死寂与算计。但殷洪盛知道,这并非结束。
章知用成了弃子,但那瘫软的身影背后,是代王府和薛默太监这条盘踞更深、更毒的阴蛇。叶廷桂的“准”字,是妥协,更是将他殷洪盛推到了风口浪尖,置于烈火之上。
成了,功在社稷(至少在叶廷桂的奏报里);败了,或是触动了更深层的禁忌,他便是最好的替罪羊。
殷洪盛迎着那依旧刺鼻的烟尘气息,深深吸了一口带着焦糊和石灰味道的空气。
这混杂着死亡与新生、腐朽与铁血的气息,正是这末世的底色。
巡抚的令箭在掌中如同烙铁,代表着此刻赋予他的、近乎生杀予夺的权力。
他大步流星,并未回府,而是径直走向府衙方向。那里,胡德帝和李式开必然已在清点府库、查抄奸商。
时间,此刻就是人命。
府衙侧院,临时辟出的库房重地,已然一片肃杀景象。抚标营的兵丁取代了平日的衙役,把守着各处门户,刀出半鞘,神色冷峻。院内,几十辆堆满麻袋的牛车、骡车正被驱赶着驶入,麻袋上印着“丰裕隆”、“德泰祥”的戳记,刺眼无比。
空气中弥漫着新谷的陈腐气味,那是查抄来的、尚且能入口的粮食,更多的霉烂之物已被集中,等待一把火烧净。
胡德帝正带着几个年轻的学徒伏案疾书,面前摊着厚厚的账册,算盘珠子打得噼啪作响,如同骤雨。他脸色凝重,额角见汗,显然物资缺口巨大。李式开则站在院中,指挥着兵丁和临时征召的民夫将一袋袋生石灰搬上另一批大车。
看到殷洪盛手持令箭而来,两人立刻迎上。
“先生!”李式开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振奋,“‘丰裕隆’、‘德泰祥’等七家铺面库房已尽数查封!搜出现银三万七千余两,上好米麦粟豆合计约五千石,生石灰二百余袋!其掌柜、东家,已按令押往四门枷号!”他语速极快,眼中闪着快意。
胡德帝则眉头紧锁,将手中账册递上:“先生,府库所存粮米、石灰亦是有限。即便加上抄没所得,应对数万流民隔离防疫所需,仍是杯水车薪!尤其药材,艾草、苍术等,缺口甚大!照此消耗,恐难支撑十日!”
殷洪盛接过账册,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冰冷的数字。
十日?他深知鼠疫一旦扩散,十日足以让大同成为死城。
他沉声道:“靖之,你将所抄没之现银,除必要开支外,即刻由李守衡带队,持巡抚令箭,向城中所有未涉案之大小药铺,按市价三倍,不,五倍!紧急征购艾草、苍术!告诉他们,这是救命的买卖,敢藏私抬价者,与枷号者同罪!”
“是!”李式开精神一振,领命而去。
“粮米,”殷洪盛目光转向那堆积如山的麻袋,眼神冰冷,“从即日起,流民营所有粥厂,每日两顿稠粥,务必足量!粥内需掺入捣碎之蒜瓣、姜片!另,通知王千户,隔离区内所有兵丁、医者,饮食亦需如此!凡有克扣口粮、以次充好者,无论何人,斩立决!”
“是!学生立刻去办!”胡德帝应道,又低声补充,“先生,枷号奸商之事,城中已有士绅聚集于代王府门前……”
“跳梁小丑,何足道哉!”殷洪盛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弧度,“让他们闹。让方观澜带新募家丁去‘维持秩序’。告诉方观澜,有人敢冲击枷号犯人或滋扰王府,视为私通流寇,冲击防疫,格杀勿论!人头,挂于奸商枷号之旁!”
他顿了顿,声音更冷,“另外,马彦成何在?”
仿佛回应他的询问,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从库房廊柱的阴影里闪出,正是马超兴。
他白皙清秀的脸上已是带着一丝风尘之色,眼中却闪烁着兴奋的精光,快步上前,从怀中掏出一本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册子,双手奉上:“先生,学生幸不辱命!此乃那几家奸商历年行贿府县、勾结卫所、倒卖军粮、盘剥流民的明细账册!更有……几封与‘章大老爷’及王府某管事‘孝敬’、‘分润’的密信抄本。铁证如山!”
殷洪盛接过那沉甸甸的油布包,并未立刻打开,只是掂量了一下,目光如寒星般扫过马超兴:“好!这份‘大礼’,来得正是时候!彦成,你做得很好!”
他抬头,望向府衙之外,目光似乎穿透了院墙,投向了代王府那巍峨的朱红大门方向。那里,想必正上演着请愿哭诉的闹剧。
薛默这个阉货,此刻又在盘算什么?
“将此账册抄本,连同府衙查抄清单,誊抄一份。”殷洪盛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掌控棋局的冰冷,“一份,快马送至总兵府姜帅处,言明此乃防疫资费来源,请姜帅安心练兵。另一份……”
他微微停顿,嘴角那抹弧度加深,带着一丝锋利的寒意,“送至巡抚行辕,呈叶抚台亲启。就说是学生为防奸商余党狗急跳墙,毁坏证据,特呈备份,请抚台大人代为‘保管’。”
他这招,既是将姜瓖绑上战车,更是将一份足以让叶廷桂寝食难安、却也不得不力保的证据,塞进了巡抚手中。
叶廷桂想置身事外坐享其成?门都没有!
这潭浑水,巡抚大人必须一起趟,而且得趟得更深。
马超兴眼中精光暴闪,瞬间领悟,躬身道:“学生明白!这就去办!”
看着马超兴迅速消失在院门外的背影,胡德帝也匆匆去安排粮米和石灰的调配,殷洪盛独自立于堆积的粮袋和石灰之间。
午后的阳光斜斜照下,将他青色官袍上的烟尘勾勒得更加分明。
他微微仰头,望向流民营方向。那道象征死亡与新生的黑烟,在湛蓝的天幕下,依旧倔强地盘旋上升。
巡抚衙门的命令如同巨石投入死水,迅速荡开。大同城这台庞大的机器,在血腥与权谋的润滑下,被强行扭向了抗疫的轨道。
当殷洪盛再次蒙着米醋浸泡过的口巾,踏进流民营的隔离墙时,脚下仿佛踏着凝固的血泥。新撒的石灰覆盖了昨日焚烧留下的焦黑,却盖不住那深入骨髓的焦臭。
几个巨大的深坑张着黑洞洞的口,里面是层层叠叠、被石灰覆盖又被烈火舔舐过的焦糊残骸,浓烟裹挟着灰烬,如同无数不甘的怨魂,挣扎着升向灰蒙蒙的天空。
方大洪立在坑边,脸上蒙着浸透醋液的厚布,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却锐利如鹰的眼睛。他手中的长刀拄地,刀尖沾染着暗红的血痂。
“先生,”他的声音透过布巾,沉闷如雷,“昨日有流民哄抢刚运来的石灰,妄图冲破隔离线入城……已按先生令,首恶三人,斩!尸首…投入此坑。”
他刀尖点向旁边一个尚未合拢的浅坑,里面胡乱堆叠着几具无头尸身,石灰只盖住一半,裸露的皮肤上已见可疑的黑斑。空气里,焦臭混杂着新鲜尸体特有的甜腥铁锈味,令人作呕。
“做得对。”殷洪盛的声音平静无波,目光扫过那些在坑边麻木挖掘新坑的流民,他们衣衫褴褛,面如死灰,眼神空洞,只是在兵丁皮鞭的驱赶下机械劳作。“观澜,你记住,在瘟神面前,一丝怜悯都是对更多生者的残忍。今日你斩的是乱命,救的却是大同四门内的万千生灵。”
方大洪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重重抱拳:“学生明白!”他眼中那股因杀人而激荡的戾气,在殷洪盛冰冷的话语里沉淀下来,化为一种更沉重的责任。
胡德帝从营区深处快步走来,脸色疲惫却带着一丝亢奋,压低声音说:“代王府管事今晨密会学生,言明王爷‘深体时艰’,愿再借粮三千石,只求……先生高抬贵手,莫再深究‘清田案’旁支末节。”他递过一张便笺,上面是代王府特有的龙纹暗记。
殷洪盛接过,看也未看,指尖一搓,便笺在风中化作细碎白蝶,飘向焚尸坑中尚未熄灭的余烬。火光一闪,吞噬殆尽。“回复王府,殷某眼中只有防疫保民。只要粮米如数、及时到位,旁的事,自有抚台大人与朝廷法度。”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切割。代王的粮他要,但这份“人情”的锁链,他一丝一毫也不想沾。
胡德帝心领神会,眼中精光一闪:“学生明白!”
“先生!”马超兴如鬼魅般从一排低矮窝棚的阴影里闪出,他瞥了一眼焚尸坑,眉头都没皱一下。“学生有要事禀报。”
他凑近殷洪盛,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无比:“城内线报,薛默那阉货,昨夜密会章知用心腹师爷,半个时辰方散。章府后门今晨抬出一口沉甸甸的箱子,由薛默贴身小太监接应,绕道送入了镇守太监府后宅!学生已命人盯死那箱子去处,并设法接触章府内一名慌乱的厨娘,其言昨夜章知用书房内似有激烈争执与……瓷器碎裂之声,随后便是死寂。另,参与围堵代王府的士绅中,有三人今日突然称病闭门谢客,其家仆采买药石分量异常,学生疑是障眼法,或为避祸潜逃之兆!”
马超兴的语速极快,信息如同冰冷的钢针,一根根刺入当前焦灼的防疫图景之下,勾勒出更阴险的暗涌。薛默在转移罪证,章知用可能已遭灭口或控制,部分涉案士绅准备金蝉脱壳!
殷洪盛静立原地,焚尸坑的火焰在他深潭般的眸子里跳跃。他抬头望向大同城方向,灰蒙蒙的城墙在烟尘中若隐若现。这座城,表面在防疫的铁腕下暂时蛰伏,内里却在加速腐烂。薛默这条毒蛇,果然不会坐以待毙。
“彦成,”殷洪盛的声音如同寒铁,冷而硬,“盯死薛默!他敢动,就把他动的爪子剁下来!章知用那边……派人‘保护’起来,若他暴毙,我要知道是谁动的手,怎么动的手!至于那几个想跑的士绅……”他嘴角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让方观澜派人,以‘防疫查验’之名,‘请’他们去总兵府别院‘静养’,就说是我殷洪盛体恤士绅,怕他们染上时疫。告诉他们,在姜帅的别院里,最安全。”
“学生遵命!”马超兴眼中闪过嗜血的兴奋,躬身一礼,迅速消失在窝棚的阴影里。他的“耳目”已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开始收紧。
“先生!姜帅亲至!”蔡德忠的声音带着急促从营门方向传来。
殷洪盛转身,只见姜瓖一身便服,只带了两名亲随,紫棠色的脸膛在烟尘中更显沉郁。他大步流星走来,目光扫过焚尸坑和那些麻木劳作的流民,眉头紧锁。
“繁英!”姜瓖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火气,“大同城都快被你翻过来了!抄家拿人,枷号四门,连代王府和薛太监那边都惊动了!叶抚台虽给了你权柄,可这动静……大同是九边重镇,不是你的试刀石!朝廷的耳目盯着呢!”
他顿了一顿,语气稍缓,却更显急迫,“正兵营那帮小兔崽子闹饷闹得更凶了!朝廷的银子影子都没见!再不发饷,怕是要出第二个宁夏兵变!你这头搞防疫花钱如流水,那头军心不稳,这不是要本帅的命吗?你当初许诺的筹饷法子呢?!”
姜瓖的焦虑如同实质,扑面而来。
他需要钱,需要立刻稳住军队,需要向朝廷证明他姜瓖能控住大同局面。
防疫,在他眼中,此刻成了消耗他有限资源的无底洞,成了可能引爆更大危机的引线。
殷洪盛迎着姜瓖焦灼的目光,神色平静如水。
“姜帅,别忘了,这大同城,除了被抄的那几家,肥羊还多得很!防疫乃大同存亡所系,值此危难,阖城士绅富户,岂能独善其身?‘劝募’二字,大有可为!只要大帅允我便宜行事,以大同总兵府与巡抚衙门联名行文,殷某担保,半月之内,足额军饷,必至大帅案头!连同正兵营积欠,一并发放!”
“嘶——”姜瓖倒吸了一口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