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杀的!这是明抢!是抄家!”
大同城西,老字号“德仁堂”的内堂中,须发皆白的东家赵老掌柜捶胸顿足,老泪纵横。他指着布告的手指抖如筛糠,“我赵家三代经营,就攒下这点子药货!按这价卖,是要我老赵家喝西北风去吗?不卖!死也不卖!给我把铺门关了!封死了!”
“赵东家说得对!”旁边“回春堂”的年轻少东家王兴才血气方刚,拍案而起,眼珠子通红,“姓殷的想一口吃成胖子?做梦!咱们几家联手,罢市!看他把药材管了,老百姓没药用,闹起病来,这责任他担得起?!”
几个依附范家、侥幸未被查封但也被吓破了胆的粮商、布商也凑了过来。恐惧和贪婪在他们脸上交织,如同阴暗角落里滋生的霉菌。
“赵老、王少东家,消消气,消消气。”一个胖粮商压低声音,绿豆眼里闪着精光,“硬顶不是办法……但咱可以‘软抗’啊!药材,咱‘报’是报,但只报三成、五成。剩下的,嘿嘿,城外的路子还在,悄悄运出去,价格翻几番!”
“对!对!法不责众!他殷洪盛还能把全大同的铺子都抄了?”另一个粮商附和道,“咱们就拖!拖到他防疫局焦头烂额,拖到他需要咱们的时候,这价……自然就由不得他说了算了!”
城中十几家粮铺、药铺悄然关门落锁,挂出了“盘点歇业”的牌子。
街面瞬间冷清下来,透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死寂。
与此同时,几条隐秘的路径上,满载着粮袋和药材的骡车,趁着夜色悄悄溜出城去。
这微弱的抵抗,如同投入滚油的一滴水,瞬间炸开了锅。
“拿下!”方大洪端坐在一匹大青骡子上,面色冷峻。
身后百十个手拿钢刀棍棒的精壮汉子雁翅排开,高举的火把突突地烧灼着夜空。
刚刚驶出西城门的一支骡马队里押车的伙计和掌柜被拖死狗一样拽到路边,
掀开油布,里面赫然是成袋的上好白米和捆扎严实的板蓝根!
刀鞘、铁尺劈头盖脸砸下,惨叫声在寂静的城门洞内格外凄厉。
方大洪一脚踏在胖粮商的胸口,靴底的泥污蹭脏了对方昂贵的绸缎衫子。
“给脸不要脸!”方大洪狞笑,手中腰刀缓缓出鞘半寸,寒光映着对方惊骇欲绝的脸,“布告写得明明白白!敢囤积居奇,偷运禁物?狗胆包天!方某现在就让你知道,什么是军法!”
“堂主爷爷饶命!饶命啊!”胖粮商的裤裆登时便是湿了,腥臊气弥漫,他声音变了调,“是……是王少东家……赵老掌柜……他们……”
名单,在恐惧中脱口而出。
大同府衙二堂签押房。
新任署理知府的印绶沉甸甸地压在案头,那枚象征同知权柄的铜印已被殷洪盛亲手推至角落,取而代之的是知府大印,在午后的光线里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权柄在手,便如利刃出鞘。
“大同防疫局”的牌匾,已于昨日高悬于府衙东侧新辟的院落门前。
那牌匾上覆盖的红绸尚未揭去,肃杀之气已隐隐弥漫开来。
“啪!”文书被轻轻按在桌案上,声响却如惊雷。
“布告张贴三日,申令已明。”殷洪盛的声音不高,也没有任何怒气,“申报者不足三成。心存侥幸,意图观望?亦或,以为我刀锋不利?”
大同府衙六房的刑房书吏主事立在案下,低着头不敢说话。
“名录上的药铺却又如何”
刑房书吏主事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范家在大同城内的三处铺面、两座货栈、一处城外大仓,已尽数查封。药材清点造册入库,账册文契全部封存。名录上七家药铺,无一漏网。按钧令,主事以上,悉数拘押,分置各处严加看管。初步讯问,嘴硬者不少,尤其是那几家老药铺的掌柜,仗着背后有太原根脚,颇有些不以为然。”
殷洪盛的目光落在摊开的《大同城坊图》上,指尖缓缓划过粮行聚集的西市和药铺林立的南门大街。“范家通敌账簿、货单,叶抚台那里抄送过了?”
“已由华兴会李堂主亲自呈送抚院。叶抚台震怒,已行文山西布政使司及太原府,严辞斥责范家害民、通敌,请令严查范家太原根基,并协济大同药材。”
户房主事也忙跟着道:“布告也已贴遍全城:即日起,大同全境及周边防疫区,柴胡、板蓝根、苍术、艾草等十五种防疫药材,实行军管。凡存药者,限三日内申报,按官定平价征购。逾期不报、私藏、私运大宗者,以通匪资敌论处,就地军法从事!”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华兴会胡堂主求见!”近墨飞快地跑了进来,一边行礼一边说。
“快请!”
胡德帝推门而入,脸上惯有的从容被一层寒霜覆盖,进来匆匆行过一礼便开口道:“府尊,‘和盛昌’粮行东主刘万树、‘保元堂’药铺老掌柜胡守拙,连同南市几家大粮号、药行的东家,约莫十余人,半个时辰前在‘醉仙楼’秘聚!方才,城内所有粮行、药铺,关门了!”
签押房内骤然一静。
“罢市?”殷洪盛的声音平缓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
胡德帝点头:“正是!借口是官府征购定价过低,形同明抢,他们‘血本无归’,‘难以为继’!要求府尊收回成命,提高征购价,否则宁可鱼死网破,让全城军民断粮断药!”
“鱼死网破?”殷洪盛轻笑一声,眼中却毫无笑意,“他们以为,自己还是网里的鱼?”
他缓缓靠向椅背,指尖在冰冷的黄杨木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一下,发出“笃”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房中格外清晰。“名单。”
胡德帝立刻从袖中抽出一张折叠的纸,双手呈上:“都在这里。刘万树、胡守拙是领头的,还有‘广济源’粮行吴德贵、‘仁和堂’马一帖、“德仁堂”赵伯渊、“回春堂”王兴才、“同福记”白展芸……共七人。余者多是附庸。”
殷洪盛展开名单,目光如冷电般扫过上面一个个浸满油墨的名字。
他拿起案头朱笔,毫不犹豫地在七个名字上,划下七道刺目的红叉。墨色淋漓,力透纸背,宛如七道血痕。
次日辰时未至,大同城西十字街口已被人潮围得水泄不通。
前几日“时疫暴毙”的范永孝尸骨未寒,新府台又要“查验粮药”?恐慌与好奇仿佛瘟疫,迅速蔓延。
街口临时搭起的高台上,殷洪盛一身官袍端坐,面色沉静如古井寒潭。
叶廷桂抚标营中军千户带着两队抚标兵静静肃立,将肃杀的气氛无声传递。
辰时正刻,铜锣三响,压住了嗡嗡的嘈杂。
殷洪盛缓缓起身,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头,最终落在前排那几张强作镇定却难掩惊惶的脸。
是二十多个大同府叫得上名号的粮行药铺的东主掌柜。
“天子圣眷,命本官代行知府事,掌一方民命。”殷洪盛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带着金属般的铿锵,“防疫安民,首重粮药。前有范氏奸商,囤积居奇,甚至投毒害民,其罪当诛!本官已行雷霆手段,查封其党羽,设防疫局以护民生。”
他话锋陡然一转,冰冷刺骨:“然!国法昭昭,总有不畏死之徒!竟敢罔顾告令,串通一气,闭门罢市,断粮绝药,视满城军民性命如草芥!视朝廷法度如无物!”
“轰!”人群彻底炸开了锅!惊恐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二十几张煞白的脸上。
“罢市?他们真敢罢市?”
“断我们的粮药?这是要逼死全城啊!”
“杀了他们!府台大人杀了这些黑心肝的!”
愤怒的声浪排山倒海,无数道目光如同利箭,几乎要将那些东主射穿。
有人已经是跪不住,双腿发软,趴在地上,面如死灰。
殷洪盛抬手,压下喧哗,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钉在“广济源”粮行东主吴德贵身上:“吴东主,你‘广济源’的甲七号粮仓里屯着足供全城三月之粟,本官着人三令五申,命你申报平价售予防疫局,以安民心。你,报了吗?”
“府……府台大人……”吴德贵牙齿格格打战,肥胖的身躯筛糠般抖着,“小民……小民只是……只是粮仓还需盘整……”
“盘整?”殷洪盛嘴角绽开一丝冷笑,带着淡淡的讥诮,“好一个盘整!盘整到要伙同他人,断送一城生路?”
他不再看吴德贵,目光转向“保元堂”药铺老掌柜胡守拙:“胡东主,你‘保和堂’号称大同药行魁首,存药堆积如山。防疫局按官价收购柴胡、板蓝根,你为何拒售?你库中那批混了狼毒草籽的苍术,是准备留给谁用?!”
“狼毒草!”人群爆发出更大的惊恐和怒骂!
前几日范家投毒案早已传遍全城,此刻听闻竟还有掺毒药材,群情彻底沸腾!
“冤枉!府台大人冤枉啊!”胡守拙魂飞魄散,噗通跪倒,“绝无此事!绝无……”
“人证物证俱在,容不得你狡辩!”殷洪盛厉声打断,声震全场,“尔等奸商,为牟暴利,串谋罢市,囤积居奇,更有甚者,效仿范贼投毒害民,其心可诛!其行,等同谋逆!今日,本官代天行刑,以儆效尤!”
“来啊!”殷洪盛袍袖猛地一拂。
“喏!”身后抚标营中军千户爆雷般应喝,一步踏出。
他身后,十余名身着营兵服色、面孔冷硬的抚标营兵,如狼似虎般扑出,将那二十余人像拎小鸡般拖到台前空地。
“饶命!府台饶命啊!”哭嚎、求饶、挣扎瞬间爆发,如同待宰的猪羊。
一名营兵将魂飞魄散的那二十余人一一踹翻在地。
没有宣判词,没有冗长的程序。
“行军法!”
雪亮的雁翎刀高高扬起,在初升的阳光下反射出刺目寒光。
“噗!”
“噗!”
两声沉闷得令人心悸的利刃入肉声几乎同时响起!
两颗硕大的头颅带着喷溅数尺的血泉滚落尘埃!吴德贵肥胖的无头身躯剧烈抽搐了几下,轰然倒地。胡守拙花白的脑袋滚到人群脚边,兀自瞪着惊恐绝望的眼睛。
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刺激着每个人的鼻腔。
紧接着,是利刃破空的呼啸和连成一片的砍杀声!
那二十余名被按倒在地的粮药行东主,在绝望的哀嚎中被砍下了头颅!
血水迅速染红了十字街口的青石板,汇成一道道暗红的小溪,蜿蜒流淌。
惨叫声戛然而止。
只余下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和上千围观者粗重惊恐的喘息。
殷洪盛冰冷的视线扫过台下噤若寒蝉的百姓,扫过远处那些未被波及、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的其他商人,声音重新恢复平静,却比刀锋更冷:
“见利忘义,罔顾民生者,此其下场!
本官再重申一次:凡囤积粮药、哄抬物价、掺杂使假、勾结罢市者,一经查实,格杀勿论,抄没家产以济灾民!防疫局今日起,按官价开仓售粮售药!
再有敢以身试法者,这十字街口,就是尔等归宿!”
说罢,他转身拂袖下台。
阳光落在他挺直的青色官袍背影上,身后只有大同百姓低低的喘息声和抚标营几个营兵拿着灯芯草在血泊中麻木地蘸着血,夹入一个个大白馒头中。
据说那馒头可以治痨病。
人头被一个个木笼装起挂上早已竖起的木杆顶端,怒目圆睁,凝固着无边的恐惧。
木杆下方,张贴着新的布告。
近墨在殷洪盛的身边,远远地看着,大大的眼睛里满是茫然。
他见过疫营里的死亡,是无声的、被病魔吞噬的消逝;而眼前的死亡,却是如此暴烈、如此直接,带着权力的冷酷宣判和赤裸裸的震慑。
他小小的拳头攥紧,指甲几乎嵌进肉里,身体微微发抖,说不上是害怕还是兴奋,只是用力睁大着眼睛。
几乎在刑场血迹未干之际,数匹快马已冲出大同城门,带着大同血淋淋的消息踏上了通往京城的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