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升的日头,将知府衙门那对饱经风霜的石狮子照得半明半暗。朱漆大门洞开,门楣上“大同府衙”的匾额在晨光里显得有些刺眼。
殷洪盛换了身簇新的正五品青色白鹇补服官袍,头戴乌纱,腰系银钑花带,左侧悬挂牙牌、牌穗及知府、同知的两枚印绶,那身量在晨曦中更显挺拔。
他身后跟着通判衙门几个老成胥吏,脚步沉稳地踏过那高高的门槛。
门内早已黑压压跪了一片。
大同府下辖浑源、应、朔、蔚四州,大同、怀仁、马邑、山阴、广灵、灵丘、广昌(今河北涞源县)等七个县的的知州、知县无一缺席,都在两厢站班。
府衙的佐贰官、六房书吏、乃至皂隶班头,凡够得上品级的,也都排在后面毕恭毕敬。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敬畏、谄媚与恐慌的气息。
新任署理知府的名头,昨夜如同炸雷般滚过全城,更兼有叶巡抚“霹雳手”的赫赫凶名撑腰,谁敢怠慢?
“卑职等恭迎府尊大人履新!”声音参差不齐,却都透着十二分的恭敬。
殷洪盛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头顶,脚步未停,只淡淡吐出两个字:“都起。”
人群窸窸窣窣地站起,自觉地让出一条通往二堂签押房的通道。
一张张脸孔,或惶恐,或热切,或麻木,都努力挤出最谦卑的笑容。
走在最前的是大同知县刘宏绪,大同县是附郭县,也是首县,哪怕是比他品级高的四位知州也得让这位七品官排前。
此刻刘宏绪额头上的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腰弯得几乎成了九十度,小步紧趋在殷洪盛侧后方半步处,声音带着刻意压低的激动:
“府台大人荣膺重任,实乃大同官民之福!卑职刘宏绪,率大同县衙上下,唯府台大人马首是瞻!但有差遣,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大人您看,签押房卑职已连夜令人洒扫干净,一应用度皆按……呃,按章大人……不,按前任规格,不不,大人您有何喜好,卑职立刻着人去办!”
他语无伦次,惶恐溢于言表。他心中清楚,自己过往依附章知用,还曾经在这位原通判面前摆过官威。这位新府台手段酷烈,如今连代王、薛公公这般人物都能拿捏,捏死他一个小小知县,怕不比碾死只蚂蚁难多少。
殷洪盛脚步微顿,侧目瞥了他一眼,那目光沉静如水,却让刘宏绪腿肚子一软,几乎又要跪下去。
“刘知县。”殷洪盛的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章知府不幸身故,案涉重大,自有抚台与本官追查。尔等只需恪尽职守,勤勉办事,办好防疫、安民、清田三件大事。过往如何,本官不问。今后如何,本官眼里揉不得沙子。”
“是!是!府台大人明鉴!卑职定当洗心革面,肝脑涂地!”刘宏绪如蒙大赦,连声应诺,腰弯得更低了。
后面跟着的知州知县等官,也纷纷抢着表态:
“府台但有吩咐,下官(卑职)万死不辞!”
“大同府上下,必同心戮力,为府台分忧!”
“府台雷厉风行,定能涤荡乾坤,保我大同安宁!”
谄媚之声不绝于耳,仿佛昨夜那个因章知用暴毙而人心惶惶的衙门,瞬间便换上了新主的色彩。
殷洪盛面无表情,穿过这些逢迎的脸孔,径直走向象征着府衙最高权力的签押房。
权力的滋味,有时便如这清晨的空气,冰冷而真实!
华兴会的巡堂签押房内,气氛却是截然不同。
门窗紧闭,光线略显昏暗。马超兴坐在上首,下首依次是方大洪、李式开、胡德帝三人。蔡德忠没有在场,他在防疫营训练着那八百人马。
桌面上摊开的是殷洪盛刚刚下达的、以署理知府和新任“大同防疫局”总办双重身份签署的钧令。
马超兴脸上惯有的那点慵懒笑意已消失殆尽,手指敲击着桌面,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般的质感:“香长的意思很明确:快、狠、准!三条铁律,今日必须钉死!”
“其一,范家及其七家爪牙药铺,查封!即刻执行!所有药材、账册、往来文书,片纸不留!库房贴封条,伙计掌柜全数拘押,分开审!重点查狼毒草籽的流向,以及他们与太原、口外、辽东的密信往来!”
他目光扫过方大洪,“观澜兄,你的人负责动手,要快!叶抚台的抚标营二百人和我们的人混编,遇反抗者,以‘通匪戕民’论处,格杀勿论!”
方大洪眼中凶光一闪,咧嘴狞笑:“放心!方某亲自带队!倒要看看哪个不开眼的敢扎刺!正好让新练的刀法开开荤!”他捏了捏拳头,骨节咔咔作响。
“其二,”马超兴转向胡德帝,“靖之兄,查封的同时,立刻以‘大同防疫局’名义贴出布告,宣布即日起,大同全境及周边防疫区,所有柴胡、板蓝根、苍术、艾草等防疫药材,实行军管!私人不得囤积、贩运大宗!现有存药,无论官绅商贾,限三日内向防疫局申报,按……官定平价收购。”
他顿了一下,“这平价嘛,你斟酌着定,既要让那些囤货的肉疼放血,又不能逼得他们狗急跳墙,联合起来搞事。香长要的是控制权,不是逼出第二个范家!”
胡德帝眉头微蹙,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划拉:“官定平价……难。定低了,豪强必反弹,暗中抵制;定高了,我们吃亏,流民更吃不起。不如分级?存量大户,强制征购,价格压狠点;小药铺和民间散存,价格稍高,鼓励申报。另外,立刻派人,持抚台和香长的手令,分赴直隶、河南甚至陕西邻近州县,高价抢购、征调!叶抚台的名头和银子,这时候得用足!”他心思缜密,立刻想到执行中的难点和变通。
“可!”马超兴点头,“你拟个细则,尽快报先生核准。人手不够,从巡堂和新营调可靠的精干弟兄。记住,采购队伍里,必须安插我们的人,全程盯着,防止中饱私囊!”
“明白!”胡德帝应下。
“其三,”马超兴的声音陡然转冷,目光如刀锋般扫过其余三人,“是震慑!先生说了,杀一儆百!今日布告一出,凡顶风作案者——哄抬药价者,杀!囤积居奇者,杀!以次充好、掺杂使假、尤其是敢掺狼毒草籽者,族诛!查实一家,立刻拿人抄家,就地正法!不必等秋决!行刑地点,就在最热闹的十字街口!让全城百姓都看着!这事……”
他看向一直沉默的李式开,“守衡兄,你们通和堂和方兄的刑堂配合!挑几个生面孔、心硬手黑的兄弟去办!要杀得干净利落,人头挂起来!”
李式开嘴角的笑意轻松,眼中却是寒芒一闪,沉声道:“放心。保证办得妥妥当当,让那些奸商夜里睡觉都尿裤子。”
旁边方大洪也重重点头,刑堂专司“清理门户”,这种事正是本行。
“还有,”马超兴补充,“香长特别交代,查封范家时,那个贴身藏着拜匣的护院头子‘穿山甲’,给我活口!他嘴里,或许能撬出晋王府和太原其他药商的勾当。另外,让十三娘那边,把红玉尽快送出城,她带出来的账簿抄本,是香长和叶老儿下一步联手对付晋商的重要筹码。”
四人低声又商议了一些抓捕名单、兵力调配、行刑细节,空气中弥漫着铁与血的气息。
临春楼的后院深处,一间布置雅致的花厅里,熏香袅袅,驱散了些许楼前堂的热闹脂粉气。
红玉坐在梳妆台前,乌黑的长发如瀑般垂落,春十三娘站在她身后手持一把温润的犀角梳,动作轻柔而缓慢地为她梳理着。
桌上,放着一份盖着大同府衙大印的脱籍文书,和一叠面额不小的崭新银票。
这两张轻飘飘的纸,承载着她过去想都不敢想的重量和自由。
“瞧瞧这头发,多好。”春十三娘的声音带着一丝平日里少有的温柔,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艳羡,“又黑又亮,跟缎子似的。出了这临春楼的门,可得好好护着,找个好人家,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她将梳好的长发熟练地挽成一个清爽利落的妇人髻,插上一支素雅的银簪固定住。
红玉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神有些恍惚。
她看着镜中焕然一新的红玉,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复杂:“丫头,从今往后,你就是自由身了。这临春楼的脂粉气,算是洗净了。”
“妈妈……”红玉的声音有些哽咽,“谢谢您……”
“傻丫头,谢我做什么。”春十三娘放下梳子,拿起桌上的胭脂水粉盒子,轻轻沾了点唇脂,点在红玉略显苍白的唇上,又用指尖晕开。
“要谢,就谢你的命好,有贵人相助,办成了天大的事。更要谢……那位马爷说话算话。”她提到“马爷”时,眼中波光流转,那抹情意几乎要溢出来。
她拉着红玉的手,让她转过身来面对自己,仔细端详着这张洗净铅华、更显清丽的脸庞。
“红玉啊,”春十三娘的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感慨和寂寥。
“妈妈在这风月场里打滚了半辈子,见过的人啊,比大同城里的砖瓦还多。真心假意,虚情假意,一眼就能瞧个通透。可那位马爷啊……哎……”她幽幽叹了口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腕上的玉镯。
“他待你……是真好。”红玉轻声说,她看到了春十三娘眼中那份藏不住的情愫。
“好?”春十三娘苦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自嘲,几分酸楚,更深的却是无奈,“他待我是好,金银钱财,消息门路,从不吝啬。可这好……就像这楼里的熏香,闻着暖,抓着空。他心里装的东西太大,太沉,装不下一个春十三娘。”
她抬手,指尖轻轻拂过红玉的脸颊,像是拂过一件即将失去的珍宝。
春十三娘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惯有的妩媚,却掩不住眼底深处一丝落寞和艳羡。
她伸手替红玉理了理鬓角散落的碎发,动作温柔得不像那个八面玲珑的老鸨。
“傻丫头,妈妈我啊,根子早就烂在这泥潭里了,拔不出的。”
她语气平淡,目光却望向窗外,声音低得几不可闻,“能干干净净地走,是天大的福分。我……替你高兴。”
“他那个人……眼里装的是天下,是大事。我们这样的女子,不过是……棋子,是工具罢了。”
“他答应过我,时候到了,会带我走。”春十三娘的语气忽然变得执着,眼中闪烁着近乎信仰的光芒。
“他说过,就一定会做到!我信他!在这之前,我就守着这临春楼,守着他的‘听瓮’,守着他需要的一切消息!这楼里的莺莺燕燕,来来往往,都是我的耳目!这,就是我春十三娘的本钱!”
她站起身,将桌上的文书和银票郑重地放进一个蓝布小包袱里,仔细系好,塞到红玉怀中。
“拿着吧。出了这门,就再也不要回头。找个老实本分的男人,生儿育女,安安稳稳地过你的下半辈子。这……比什么都强。”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别学妈妈,一辈子都在风里飘着,不知根在何处。”
红玉抱着包袱,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扑通一声跪下:“妈妈……您的大恩,红玉永世不忘!”
春十三娘连忙扶起她,用帕子擦去她的眼泪:“快起来!哭什么!这是喜事!该笑!”
很快收敛了情绪,春十三娘又恢复了那副精明干练的模样,拍拍红玉的手背:“好了,别瞎想。趁着天色还早,城门盘查还松,快走吧。车马已经备在后角门了,都是可靠的人。记住,离开大同,走得越远越好,永远别再回来!也别再打听这里的任何事!”她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她努力挤出最明媚的笑容,“走吧,记住,今天起,世上没有‘红玉’了,只有……张春兰。”
她最后深深地看了红玉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言,包含了祝福、羡慕、落寞,还有一份扎根风尘的执拗。
然后,她用力推了红玉一把:“去吧!别回头!”
红玉(张春兰)抱着包袱,一步三回头,终于消失在花厅通往后院的门口。
春十三娘独自站在空落落的梳妆台前,对着铜镜。
镜中人依旧美艳,眼波流转间媚意天成,但那眼底深处,却藏着一汪化不开的孤寂与等待。
她拿起梳子,无意识地梳着自己依旧乌黑的长发,低声哼唱起一支不知名的小曲,曲调婉转缠绵,却透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凉意。
临春楼的喧闹被隔绝在门外,花厅里只余熏香袅袅,和镜中美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她的根,或许真的只能扎在这风月场中,扎在那个叫马超兴的男人若有若无的承诺里。这,就是她的命,也是她的路。
窗外,隐约传来衙役兵丁跑过街巷的急促脚步声和远处张贴布告的鸣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