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龙潭虎穴,晋王府盘踞之地,晋商根系之所。
此行凶险,远胜悬壶济世。
傅山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复杂情绪,将文书仔细收入怀中。抬头望向殷洪盛,那张年轻却已刻满风霜与深沉的面容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有些模糊。
“繁英兄,”傅山的声音低沉而郑重,“太原水深,医者行医或可无碍,然欲探秘辛、建根基,非广结人脉、深植耳目不可。弟此去,当以三立书院旧谊为桥,然书院诸友,或清高自守,或避祸远嫌,能如弟般卷入此等……漩涡者,恐寥寥无几。”
殷洪盛目光微凝,静待下文。
傅山继续道:“弟思之再三,欲荐一人,或可助兄一臂之力,为华兴会添一智囊臂助。”
“哦?青主兄所荐何人?”殷洪盛来了兴趣。
傅山性情耿介,能得他如此推崇之人,绝非庸碌之辈。
“薛宗周,字文伯。”傅山吐出这个名字,“乃弟书院挚友,学识渊博,尤精史地、刑名、算学,更兼急公好义,有古侠士风。其人性情刚烈,不阿权贵,其胸中济世之志,未曾稍减。”
殷洪盛眼中精光一闪:“薛文伯……可是著有《雁门风物考略》那位?”
“正是!”傅山点头,“繁英兄竟知此书?”
“曾于书肆偶得残卷,言及边塞地理、商路关隘、风土人情,皆切中要害,非纸上谈兵者可比。”殷洪盛语气中带着赞赏,“如此大才,屈居乡野,实乃可惜。若能得其相助,华兴会如虎添翼。”
“其家虽在汾州,然在太原士林中声望颇高,且……其族中亦有人行商,或可为破局之线索。他若知兄在大同所为,及华兴会‘活民济世’之志,或愿相助。弟已修书一封与他说明缘由,兄可派人持我信前往汾州寻访。”
傅山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若得文伯相助,于太原立会,通晓本地关节,梳理田亩案牍,乃至应对衙门官司,皆可得心应手。”
殷洪盛郑重接过书信:“青主兄此荐,雪中送炭!彦成!”他扬声唤道。
马超兴的脸上已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沉稳,但眼底深处仍有一丝章知用暴毙带来的阴霾未散。
“你亲自安排可靠人手,持傅先生书信,速往汾州,寻访薛宗周先生。务必礼敬,言明吾等求贤若渴之意,请其出山,共襄华兴会之举。记住,隐秘行事,勿惊扰旁人,也莫让叶抚台那边过早知晓。”
“明白!”马超兴接过书信,身影再次消失。
他深知,在章知用这根线意外断裂后,华兴会急需薛宗周这样精通实务、熟悉山西情况的人才来填补空白,稳定根基。
傅山见事已安排妥当,拱手道:“如此,弟这便去收拾行装,明早城门一开,即启程太原。”
“青主兄保重!”殷洪盛回礼,目送傅山略显沉重的背影离开书房。他知道,傅山此行,是将心中的“仁术”投入了更复杂险恶的熔炉。
送走傅山,书房内气氛并未轻松。
章知用暴毙的消息像一块冰冷的巨石压在心头。
薛默的反击精准、狠毒,一刀斩断了目前指向晋王府最直接的线索。
殷洪盛站在窗前,目光掠过巡抚行辕的方向。
叶廷桂的棋局,因为章知用之死,开局便损一子,他必须立刻稳住这位盟友,并寻找新的突破口。
次日,未及午时,叶廷桂的密召便至。依旧是那间偏僻暖阁,窗外灿烂的阳光却驱不散两人眉宇间的阴霾。
“繁英,章知用……死了!”叶廷桂开门见山,声音低沉压抑着怒火,
“七窍流血,死在知府衙门书房!就在陈掌班走后不久!薛默这条阉狗,下手真快,真狠!”他重重拍在案几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
“学生也刚得讯息。”殷洪盛面色凝重,“此獠断我线索,意在震慑,更是向抚台示威。”
“示威?”叶廷桂冷笑,眼中寒光四射,“他以为杀了章知用,就能捂住晋王府的盖子?做梦!本抚与玉老的大计,岂是区区一个知府之死能阻挠的!”
他话虽强硬,但殷洪盛能感受到他心底的一丝焦虑,失去了章知用这条线,短期内要拿到晋王府隐匿田产及贿赂朝臣的铁证,难度陡增。
殷洪盛适时开口:“抚台息怒。章知用虽死,其罪证尚在,足以坐实其贪渎枉法,亦可稍堵悠悠之口。至于晋王府……学生以为,当另辟蹊径。”
“另辟蹊径?计将安出?”叶廷桂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其一,代王府弹劾晋王之事,仍需推进。朱传㸄虽年轻,然经此一事,深知利害。学生会加紧与其‘商议’,务必炮制出一份能直指晋王隐匿核心、并暗示其交通阁部的奏表。即使暂无铁证,亦可形成舆论攻势,为玉老在京造势提供口实。”殷洪盛语速平稳。
叶廷桂微微颔首,这仍是计划中的重要一环。
“其二,”殷洪盛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学生以为,当务之急,是立刻掌控大同乃至山西防疫之命脉——药材!范氏商贾范永孝昨夜已‘时疫暴毙’于德兴楼,其通敌账簿、货单及伪造密信,大同府衙已‘查获’在手。此乃晋商范家资敌、垄断药源、甚至意图投毒害民之铁证!其罪当族诛!”
叶廷桂精神一振:“哦?账簿拿到了?好!甚好!”
这无疑是意外之喜,也是打击晋商八大家的利器。
“然,范家不过八大家之一,其倒台,药源空缺若被其余七家或新奸商填补,大同危局未解。且,章知用暴毙,学生疑心薛默下一步,恐会染指药材供应,借此卡我防疫之喉,甚至……故技重施,散布疫病,制造恐慌!”殷洪盛的声音带着淡淡的杀意。
叶廷桂悚然一惊:“你是说……薛默可能勾结其他药商,甚至自己操控药材?”
“不无可能!”殷洪盛斩钉截铁,“故此,学生斗胆建议,抚台当机立断,以范家投毒案为由,行雷霆手段!”
他向前一步,压低声音,条理清晰:
一、立即以巡抚衙门名义,查封范家在大同所有商铺、货栈、库房。凡名录上勾结范家的七家药铺,一并查封!所得现存药材,无论贵贱,一律充公,纳入官府统一调配,专供防疫营及城防军民!
二、宣布大同府及周边防疫区域,所有药材,尤其是柴胡、板蓝根、苍术、艾草等防疫之品管制。严禁私人囤积、贩运大宗防疫药材。设立‘大同防疫局’,由抚台衙门直辖,学生……愿暂领其责,确保药材供应防疫所需。
三、对敢于顶风作案的奸商,无论是哄抬物价、囤积居奇,还是以次充好、掺杂使假者,一经查实,不必上报刑部,就地以‘通匪’、‘戕民’之罪,行军法事’!杀一儆百!
四、派得力干员,持抚台手令及学生官防文书,分赴晋中、直隶、乃至河南等地,以官府名义紧急采购、征调药材。必要时,可请叶抚台行文邻近州府,要求协助。我们……也要尝试建立自己可控的药材渠道。
叶廷桂听得目光灼灼,手指在扶手上急促敲击。
“另外,请抚台行文太原府及山西布政使司,言明大同疫情严峻,恳请协调,严查晋地药商勾结外敌、囤积居奇、哄抬药价、扰乱防疫之罪行!并请山西布政使司支援部分药材,以解大同倒悬之急!
此文书,措辞务必恳切而强硬,最好……提及已掌握范家通敌铁证,以及……晋王府隐匿田产、或与不法药商有染的风闻。”
叶廷桂瞬间明白了殷洪盛的连环计:查封大同本地药铺,是解决眼前危机;行文山西布政使司,则是将压力引向太原,为傅山行动制造声势,同时将晋王府拉下水,逼迫山西省表态,也为日后追查晋王埋下伏笔。
这既是对薛默断线之举的回击,也是为控制药材命脉布下明暗两手。
这既能解决燃眉之急,又能沉重打击晋商势力,更可斩断薛默可能伸向此处的毒手!
可谓一举多得!
“好!”权衡利弊,尤其是想到黄仕俊需要的“实绩”,叶廷桂猛地一拍桌子,眼中重现“霹雳手”本色,“就依繁英之策!设立‘大同防疫局’,由你全权负责,本抚授予你专断之权!所需人手、公文,即刻办理!就以查办范家害民案为开端!务必将大同药市,给本抚牢牢攥在手中!至于薛默那边……”
叶廷桂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他敢断我的线,我就断他的财路!看他能奈我何!”
殷洪盛起身拱手,心中冷笑。这“大同防疫局”,亦是华兴会掌控大同经济命脉、渗透官府的绝佳跳板。
他与叶廷桂,在对抗薛默这个共同敌人上,暂时达成了更深层次的“合纵”。
叶廷桂盯着殷洪盛,补充道:“至于代王弹劾奏表,你速去办,要快!要狠!玉老那边,本抚会去信说明情况,章知用之死,亦是阉党阻挠清田的铁证!晋王府,跑不了!”
殷洪盛躬身:“学生领命!必不负抚台所托!”
正当殷洪盛告退,准备离开暖阁,着手布置这雷霆万钧的药材管控与打击行动时,暖阁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恭敬的通传声:
“报——抚台大人!京师六百里加急!内阁廷寄圣旨到!宣旨钦差已至辕门!”
暖阁内瞬间一静。
叶廷桂与殷洪盛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惊疑。
在这个节骨眼上,京城突然来旨?
叶廷桂整了整官袍,沉声道:“开中门,设香案,准备接旨!繁英,你随本抚同去!”
片刻后,巡抚行辕大堂,香案高设,气氛肃穆。一位风尘仆仆的内阁中书舍人展开黄绫圣旨,朗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大同通判殷洪盛,勤勉任事,才具优长。前番查办粮商勾结案,整肃地方,颇著劳绩。近复督办防疫,抚辑流民,殚精竭虑,成效显著,使大同危局稍安,民心稍定。朕心甚慰。特擢升尔为大同府同知,代行知府事,赏银五十两,纻丝二表里。望尔不负朕望,戒慎恐惧,克尽厥职。钦此!”
“臣(殷洪盛)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殷洪盛叩首接旨,声音平稳,心中却已掀起惊涛骇浪。
同知!从正六品跃升正五品!
更重要的是——署理知府!
这意味着,在大同府新的知府到任前,他殷洪盛,将以署理知府的身份,成为大同府名正言顺的最高行政长官!
手中握有的权柄,瞬间膨胀了数倍!
宣旨中书舍人脸上堆着笑,亲自上前搀扶:“殷同知快快请起!恭喜高升!京里黄部堂和多位清流言官,可都力荐殷同知乃国朝干才,当此重任啊!陛下亦深以为然。”
殷洪盛心中凛然。
清流共举!黄仕俊果然在加大对他的投资!
这道圣旨,既是褒奖,更是将他更深、更牢地绑上清流战车,推向与温体仁、薛默、乃至晋王集团斗争的最前沿的明证。
叶廷桂在一旁,脸上笑容满面,连声道贺:“恭喜繁英!圣眷优隆,实至名归!”
他心中却是念头飞转:这升迁,太快了!绝非仅因防疫之功!黄玉仑在京中的运作竟如此迅速有力?还是……朝中其他清流也看到了殷洪盛这把利剑的价值?
殷洪盛双手接过那沉重的圣旨,感受着黄绫的冰凉与权力的灼热。
青云之路,已铺在脚下。但这突如其来的擢升,绝非简单的奖赏。
他清晰地感受到这位置,是青云梯,也是火山口。
“谢抚台提携!”殷洪盛压下心头万般思绪,向叶廷桂深深一揖,姿态依旧恭谨。
叶廷桂笑着扶起他:“繁英何须多礼!此乃陛下慧眼,亦是尔应得之报!大同府这副重担,如今便落在你肩上了。防疫、清田、安民,乃至……追查章知府暴毙一案,都要仰仗繁英了!”他将“追查章知府暴毙”几个字咬得略重,目光锐利。
这既是甩锅,也是提醒,薛默,是他们共同的敌人。
“学生……下官定当竭尽全力,不负陛下天恩,不负抚台信任!”殷洪盛肃然应道。
走出巡抚大堂,正午的阳光明晃晃地刺眼。
马超兴已悄然候在阶下,眼神中带着询问。
殷洪盛将圣旨递给他,低声道:“即刻晓谕全城。范家之事,按原计划执行,力度加倍!大同防疫局,今日挂牌!让李式开尽快拟好查封布告,我要让这大同城的药味,从今天开始,换个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