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死寂氛围被玄宗那句关于“风疾”的问询打破,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李逸肩头。刀剑的寒光未退,薛九娘瘫软在地,玉真公主灼灼的目光带着期许与忧虑,而御座上的帝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正紧紧锁定着他。这不再是简单的医术考校,而是关乎生死、信任乃至帝国未来走向的终极试探。
李逸强迫自己将关于“厌胜”诬陷的惊悸压下,心神沉静如水。他再次向玄宗行了一礼,姿态愈发恭谨,声音却沉稳清晰:
“陛下圣体,乃万民之福。风疾之症,古已有之,其源多端。草民斗胆,请陛下允准,容草民近前观气望色,略作探询,或可窥得一丝端倪。”他巧妙地避开了直接承诺“解法”,而是提出更务实的诊断请求,既符合医者之道,又降低了风险。
玄宗略一沉吟,微微颔首。千牛卫警惕地让开一条路,但仍如临大敌。李逸缓步上前,在距离御座三步之遥停下,凝神细观。
面色:玄宗虽保养得宜,但细观其眉宇间、太阳穴附近,确有不易察觉的青筋隐现,面色在威严之下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潮红与疲惫。
眼象:瞳孔深处似有血丝,眼神偶有瞬间的飘忽。
气息:虽极力控制,但呼吸略有不均,尤其在情绪波动时。
结合历史记载中玄宗晚年深受“风眩”(高血压、眩晕)困扰的史实,以及现代医学常识,李逸心中有了初步判断。他恭敬问道:
“陛下圣躬违和之时,是否常感头目眩晕,如坐舟车?甚则头痛如裂,偏于一侧?或伴有耳鸣、视物不清?且此症多发于劳心焦思、震怒之时,或于夜半、黎明之际?”
玄宗眼中闪过一丝惊异!李逸描述的,正是他深以为苦、却讳莫如深的症状!连发作的时间规律都说得如此精准!他微微前倾:“不错!爱卿…果然有些门道。此症何解?”称呼已悄然从“汝”变为“爱卿”。
李逸心知,此刻的回答需慎之又慎。他融合现代医学的“高血压管理”理念与道教养生精髓,谨慎道:
“陛下,此症根源,在于‘阴阳失和,气机逆乱,上冲于脑’。肝主风,肾主水。水不涵木,则肝风内动;思虑过重,气郁化火,则风火相煽,上扰清窍。”
他引用了《黄帝内经》和道教《黄庭经》的理论,将病因归结为“阴阳失衡”、“肝风内动”,这既符合传统医学认知,又暗合道教“调和龙虎”的修行理念。接着,他提出具体的、可验证的“养生”方案,刻意避开“长生”敏感词:
1.导引吐纳:推荐了几种简单的道家导引术(也就八段锦之类)和深呼吸法,强调“静心凝神,引气归元”,可平抑上逆之气。他当场演示了一个简单的头部按摩穴位,手法古朴,玄宗顿感轻松少许。
2.饮食调摄:建议少食肥甘厚味、烈酒,尤其忌食某些易引发肝风的鱼类“发物”。多食清淡果蔬,推荐了天麻等几味药食同源的食材。
3.起居有常:强调“子时前务必安寝”,因“子时一阳生”,是阴阳交接、涵养肝血的关键。减少熬夜批阅奏章。
4.清心寡欲:委婉提及“七情过极皆可引动内风”,建议“移情山水,调养性情”,可多听清雅乐律,或静坐观想。
5.药物辅助:提出可请御医斟酌使用一些平肝熄风、滋肾涵木的药方,但强调“药石终是辅助,根本在于养气调神”。
李逸最后总结道:“陛下若能持之以恒,调和阴阳,涵养正气,使肝风得平,清阳得升,浊阴得降,则‘风’自息,‘疾’自缓,神清气爽,精力充盈。此乃‘固本培元,顺应天道’之法,远胜于强行扭转、逆天求索之术。”他巧妙地用“固本培元”、“顺应天道”暗指应摒弃那些急功近利、可能伤及根本的“长生邪术”,将话题引向更健康、更可持续的方向。
玄宗听罢,沉默良久,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御座扶手上镶嵌的宝石。李逸的诊断精准,方案切实可行且充满道门“玄理”,尤其是“固本培元,顺应天道”八字,如同洪钟大吕,敲在他心坎上。他追求长生,何尝不是渴望摆脱这风疾之苦,永享无上尊荣?李逸提供了一条看似更“正道”、更安全的途径,虽不能立竿见影得长生,却能缓解切肤之痛,更符合他作为明君圣主的形象。
“爱卿所言,甚合朕意。”玄宗终于展颜,语气中透着一丝难得的轻松,“朕便依卿所言,试行此法。”他目光扫过殿内众人,尤其在玉真公主和张说脸上停留片刻,最终定格在李逸身上,带着一种发现稀世珍宝的审视。
“李慕玄。”玄宗声音转为威严,“汝洞察天机,明晓阴阳,于医道亦有奇能。先前些许误会,不必再提。朕观汝,有荡涤妖氛、澄清玉宇之能,更有匡扶正道、护持国祚之志。今,特封汝为——”
玄宗略作停顿,似乎在斟酌一个前所未有的封号,殿内落针可闻。
“三清座下,荡魔辅正玄宸真人!秩同三品,赐居‘玄宸观’,专司观测天象、调和阴阳、护持圣躬、查察京畿妖异之事!遇有非常,可直奏于朕!”
“玄宸真人!”封号一出,满殿皆惊!这绝非普通道官封号!“玄宸”喻指北极星、天帝居所,地位尊崇无比;“荡魔辅正”更是赋予其监察、诛邪的实权!秩同三品,直奏天子,其地位之超然,权力之特殊,堪称前所未有!这分明是玄宗为自己量身打造的一位“御用真人”,一个沟通天人、护持长生与国运的关键棋子!
李逸心中五味杂陈。他成功洗脱冤屈,获得了超然的地位和直达天听的权力,这正是他最初的目标。但这“荡魔真君”的封号,以及“查察京畿妖异”的职责,也意味着他正式被绑上了玄宗的长生战车,更深地卷入了帝国最核心也最危险的漩涡之中。他深深拜下:“臣,李慕玄,领旨谢恩!”
玉真公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欣慰,有忧虑,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李逸终于有了足以匹配其能力与秘密的身份,他们之间的“同道”之路,似乎更近了一步。
风波暂息。退朝后,玉真公主以“请教导引术”为名,随李逸来到临时安置的偏殿。
“恭喜玄宸真人。”玉真公主屏退左右,语气带着一丝调侃,但眼神凝重。
“公主殿下莫要取笑。”李逸苦笑,“这‘真人’之位,怕是烫手山芋。”
“烫手,却也是利器。”玉真公主正色道,“纵火者已招供,确是周允元指使。他们本想烧死我,嫁祸于你,再操控薛九娘坐实厌胜之罪,一石二鸟。可惜,他们小看了玄都观。”她眼中闪过一丝厉色,“薛九娘在清醒片刻后,再次被离魂咒反噬,已…神智尽失,形同废人。”
李逸心中一沉,线索又断了!周允元果然狠毒,不留活口。
“不过,”玉真公主话锋一转,取出一枚小巧的、非金非木的黑色令牌,上面刻着一个狰狞的饕餮纹,“这是从薛九娘贴身衣物夹层中找到的。此物阴寒刺骨,非寻常之物。我怀疑,它与施术者有关,甚至…可能与梅妃案中出现的某些东西同源。”
李逸接过令牌,入手瞬间,那股熟悉的、精纯古老又带着蛮荒邪意的“炁”再次冲击他的感应!比鲛绡碎片上残留的更为清晰、强大!他脑海中瞬间浮现出“离魂咒”符文中几个核心的、扭曲如兽形的符号,竟与这饕餮纹有几分神似!
“此物…大凶!”李逸脸色凝重,“持有者,必是道法高深且心术不正之辈。周允元恐怕只是台前卒。”
玉真公主点头:“我也是此想。周允元背后,定有更深的黑手。他们利用梅妃案的余烬,目的恐怕不仅仅是报复或搅乱朝局,可能…”她压低声音,目光锐利如刀,“…与阿兄的‘通天塔’计划有关!”
“通天塔?”李逸第一次听闻此名。
玉真公主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与挣扎:“此乃绝密。我只知皇兄笃信方士之言,欲在太清宫地下修筑一‘通天彻地’之塔,沟通三清,求取…长生仙药。此工程动用大量人力物力,更…征集了许多有‘灵根’的童男童女及道门方士…其中多有蹊跷失踪者。”她看向李逸,“玄宸真人,你如今有监察之权,又有皇兄信任。这令牌和‘通天塔’,或许就是你荡涤的第一个‘魔氛’!但务必小心,此中水太深,牵扯之大,恐超出你我想象!”
李逸搬入了御赐的“玄宸观”。此观位于大明宫旁,原本是一座皇家道观,如今修葺一新,更显肃穆恢弘。观内配有内侍省拨来的仆役、护卫,甚至还有一队由羽林军中挑选的精锐作为“护法天兵”。然而李逸清楚,这些既是保护,也是监视。
站在观中最高的“观星台”上,俯瞰长安城万家灯火,李逸手握那枚冰冷的饕餮令牌,感受着其中蕴含的邪异力量。玉真公主的警告犹在耳边。玄宗的“风疾”只是表象,其背后对长生的疯狂渴望,以及由此催生的“通天塔”计划,才是真正的深渊。周允元背后的黑手,梅妃案的真相,薛九娘的下场,都如同蛛网般缠绕着这个核心。
“荡魔真君…”李逸自嘲地笑了笑,“魔在人心,在长生执念,在这煌煌帝都的最深处,如何荡之?”他仰望星空,紫微帝星依旧明亮,但旁边那颗“客星”的光芒,在他眼中似乎更加刺目了。安禄山…这个未来将撼动大唐根基的巨患,此时或许也正被某些势力所注视、利用?
他摊开手掌,尝试按照这几日研究离魂咒符文和感应饕餮令牌的心得,调动起体内那股微弱却奇特的“炁”。指尖泛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微光,轻轻拂过令牌上的饕餮纹。那狰狞的兽纹仿佛活了过来,发出一声只有李逸能“听”到的无声嘶吼,一股冰冷邪恶的意念猛地反噬而来!
“噗!”李逸胸口如遭重击,踉跄后退数步,喉头一甜,嘴角溢出一缕鲜血。他脸色苍白,眼中却燃烧着不屈的火焰。
“果然…霸道。”他抹去血迹,非但没有恐惧,反而升起一股强烈的挑战欲。文科生的研究精神、历史学家的探究本能,以及对道术本质的奇特理解与感应,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通天塔的秘密,饕餮令牌的来源,以及那隐藏在幕后的黑手,他必须查个水落石出!
荡魔之路,始于足下。玄宸真人李慕玄,正式踏入了这交织着皇权、道术、长生野望与滔天阴谋的惊世棋局。他的第一个目标——太清宫地下的“通天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