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亨心中对于谦的积怨,正是朱祁钰用以制衡的关键。
今日召石亨前来,不仅是要将届时坚守九门的重任交付于他,更是要委以其重整京师三大营的兵权。
京营,乃天子除亲军二十六卫外最为倚重的劲旅。
其中的神机营,更是朱祁钰所认为的重中之重。
神机营,或者说火药的发展,将让中华大地上数千年来的作战方式发生质的改变。
但自土木堡之变后,制度更迭,本直属五军都督府(即皇帝)的京营,最终竟沦为兵部辖制。
兵权,素来是帝王的命脉所系。
京营一旦旁落,后世帝王的身家性命便如累卵,就仅仅大明一朝,易溶于水的皇帝都多了不少。
若将来执掌京营的石亨,得知正是于谦的举荐才使他免于囹圄、重掌兵符,心中难免会对于谦不计较私人恩怨相救之事感动。
让统管天下兵马调度的兵部尚书,与手握京营精锐的武将,上演一出将相和、释前嫌的戏码?
这看似和睦的一幕,将御座之上的朱祁钰又将置于何地?
不论于谦可靠与否,朱祁钰都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
将相和,远不如将相仇。
只有两人互相抗衡,才能确保皇宫之中朱祁钰的性命稳如泰山。
再者,朱祁钰并未说谎,今日召见石亨之事确实是于谦提及的。
至于其余的事情,他又怎么能阻挡石亨发散的思维呢?
见石亨已经有了仇恨的对象,朱祁钰知道如今是自己施恩的时候。
“不必当面解释了,朕自然是相信石将军的,先皇在位时期,将军在边关所立功劳大小无数,便是京城的朕也所闻无数。”
“在石将军来之前,本王就已经着令于谦回府了。”
短短两句话,如甘霖浇灌在濒死枯草之上,石亨顿觉压在生死边缘的万钧重负倏然卸去,冷汗浸透的后背一松,这才敢微微抬头,望向御座之上的天子。
那一刹,御座上年轻帝王的面容在石亨眼中,竟显得如此仁厚而光辉。
明君!
陛下实乃千古明君!
在兵部尚书的告状和自己一个阶下囚的话语中,陛下选择相信自己,赶走了兵部尚书!
石亨顿时虎目含泪,痛哭流涕地谢恩:“罪臣石亨,何德何能受陛下如此信赖啊!石亨一介无用之身,只要陛下有言定当无所不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至于那些滴落在王府青石地板上的泪,便是石亨自己都不知道有多是真心流露,多少是逢场作戏。
只是朱祁钰紧随其后的一问,瞬间冻住了石亨的涕泪。
“那为何石将军未曾跟随武定伯战死于阳和口,反而是单骑逃回了大同城中?”
依照大明军法,虽然石亨是兵败后逃命,但其主将朱冕战死而他逃退,依旧按临阵脱逃处刑,那是要斩首示众的。
天威难测!当真天威难测!
石亨不禁在心中感叹。
前一刻尚是君信臣忠,言笑晏晏;转瞬之间,已是刀锋悬颈,杀机毕露!
只是对于这个逃不开的问题,在被抓入诏狱的数天内,石亨早就想好了答案。
“臣并非不愿以死报国,而去做那苟且偷生之人,只是大军全军覆没,若臣亦战死,将无人给大同,甚至是陛下传达前线之危局。臣的名节是为小事,而国家之安危是为大事!”
瞥见朱祁钰眉峰微不可察地一挑,石亨就知道这番说辞方向对了,继续趁热打铁,语调更显悲怆激愤:
“臣虽然饱受谩骂,心中并不在意,只是夜里时常痛恨不能手刃瓦剌人,以他们的血来祭奠武定伯在天之英灵。”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陛下若是要治臣死罪,还请将臣放入边军,臣只想在死前带走几个胡虏的性命!”
说完,石亨紧闭双目,挺直腰背,一副引颈就戮、慨然赴死的凛然之态。
若非熟知石亨秉性,朱祁钰还真可能被这套石亨预演过无数遍的话语骗了。
只是如今再看着其作态,朱祁钰心中只觉有几分可笑。
不过既然如今石亨都已经搭好舞台,他这位天子,自然也将这戏唱了下去。
“朕不仅要用你,还要重用你!”
“大同府参将石亨接旨!”
石亨慌忙收起那大义凌然的模样,一顿整肃衣冠后跪在地上恭候朱祁钰的口谕:
“大同府左参将石亨,率万人惨败瓦剌于阳和口,致使先皇北狩!然战败之事非其之错,乃监军郭敬从中梗阻。”
“今国家危难之时,念其忠勇无双,予以戴罪立功之机,封石亨为右都督,掌五军大营,与兵部尚书于谦一同负责京城布防,以抵御瓦剌兵锋。”
“臣石亨,谢皇上隆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直到石亨拿着后来草拟的圣旨走出郕王府的大门时,他仍然是恍惚的状态。
在今日卢忠将其提出诏狱的时候,他想过无数种可能。
其中最大的可能就是直接斩首西市口。
若是削去自己一身官职,保住一条性命都已经是上佳情况了。
他从未想过,皇上会让加封自己右都督,还掌管京营!
虽然如今京营兵不强,马不壮,但这名头可不是曾经大同左参将可比的。
这可是实打实的天子亲卫首领!
在这个时代,离皇宫越近,就是越接近权力的中心,多少人渴望这个直达天听的机会!
直到坐上马车,前往朱祁钰赐予的北城府邸时,石亨才真真切切的相信了一切。
他爱不释手的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手中的圣旨,面对此刻拥堵在路上的马车心中也不烦燥。
看着一辆又一辆背着沉重货物的马车从北新仓驶出一路向南,石亨反而是不由得赞叹京城的繁华与忙碌,着实不是大同可以比的。
陛下的信任,我无以为报啊!
只是圣旨中与兵部尚书于谦一同负责京城布防的字眼让石亨觉得格外的碍眼。
我在大同与瓦剌周旋鏖战十数载的经验岂是于谦这种只知纸上谈兵的文官能比的!
更何况自己差点因为于谦丢命!
一念及此,石亨眼中寒光乍现,杀机一闪而没。
郕王府中,
连着与于谦、石亨等人的交谈让朱祁钰深感疲惫,匆匆吃完晚饭后便与汪氏入房歇息了。
朱祁钰的心中隐隐觉得遗漏了什么人物。
直到日上三竿,朱祁钰神清气爽地仰靠在床头之时才意识到些什么。
如今是正统十四年,朱见济应该出生了才对。
可自己从来没在王府里看到小孩...
儿子呢?
我儿子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