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体都有,向左看齐!”
演武台之上,朱祁钰对着下面的八百新兵和两百打散混入其中的神机营老兵洪声喊道。
这一次,与神机营中初见那般歪七扭八的站姿,层次不齐的方阵不同。
朱祁钰在他们身上,看到了后世那支铁军的影子。
向后转,稍息,向右转,稍息。
跟着朱祁钰的命令,下面的众人无比精准地行动着。
从前的朱祁钰也觉得这些命令毫无意义,现在的他懂了。
这些动作确实毫无意义!
但是听令,很重要!
尤其是对于这些新兵来说,真的开战时,感受到死亡的威胁、生命的流逝,脑子开始止不住的犯浑是很正常的。
但是只要将听从指令的意识,深深的扎根入脑海中,跟着命令走就已经成功一半了。
战场上的混乱与嘶吼可是听不到人声的指挥的,所以沈川等人将那需要三人才能堪堪环抱的牛皮鼓搬到了朱祁钰面前。
咚,咚咚咚,咚。
震耳欲聋的鼓声在朱祁钰的大力挥锤之下让他的耳膜已经开始嗡嗡作鸣,可他仿佛未曾感受般继续挥动双手。
看着下面的将士一丝不苟的变换着方阵、圆阵、数阵、雁形阵等,队形虽然不复整齐可依然保持了基本的稳定,朱祁钰心满意足的停下来双手。
接下来的军旗指令,这些新兵也已经融会贯通,并未出错。
虽然还未经历血的洗礼,可朱祁钰知道只要他能保证这支军队的俸禄,他们已经超越了明朝一半以上的军队了。
只是想要在战场上活命,剩下的另一半,在看天意的同时,也得看他们平时对于体魄的淬炼的程度了。
在早就铺好的训练场之中,泥潭、十丈高的云梯、以及朱祁钰通过锦衣卫偷偷搞来的数十副甲胄都摆在一旁。
众人见到摆着的甲胄都是略微一惊,只是再看一看布置场地的朱祁钰,心中的惊讶最终都吞咽进了肚子里。
“你们今天多流汗,到了战场上就少流血!”朱祁钰站在浩浩荡荡一千人面前说出这句话时,不由得有些恍惚,没想到有一天自己变成了训话的人。
“以什为一组,穿上甲胄。穿过泥潭,从云梯上下后再绕校场一圈,是为结束。”
他知道这些训练其实一点都不符合训练王府护卫,甚至也不是对于守城的专项训练。
但他知道未来自己没有心力去亲自训练大明的每一支军队。
所以这支军队,将会是未来大明新军的种子。
他们会如同蒲公英的种子一般,飘散到大明的各个军队中。
“每组头名,奖赏俸禄一石!”
奖赏一出,便是那些老兵都眼神一亮,突然觉着自己穿了那么多年甲胄,应该比新兵蛋子熟悉多了,能够争上一争。
朱祁钰也不担心有老兵借着自己什长、伍长的身份欺压新兵,因为这样的人早在几天前就被砍掉了。
很快一组组的士兵开始穿着数十斤的盔甲,在泥潭中艰难的向前爬行,随后攀爬高耸的云梯和最后的奔跑。
一套下来,大部分的士兵已经汗如雨下,精疲力竭了,只是回来之后还得先把盔甲拖给下一组使用。
随后等待他们的并不是休息,而是漫长的站军姿。
天公也并不作美,仿佛那曾经飘曳在大同城上空的乌云来到了京城。
豆大的雨珠连绵不断的往下落,让本就泥泞的泥潭变得更加难以行进,也使得云梯变得滑溜。
叶梁麾下的一个年轻人感受着身上沉重的铠甲,强拖着自己不强壮的身体匍匐着一步一步往前爬。
可身上的甲胄就好像日子里那无处不在的赋税一样,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他看着身边不断有人超过自己想要加速,可双腿如同注了铅一般沉重,伴随着沉重的呼吸的,是气管中浓郁的血腥味。
随着肉体达到了极限,意志也开始动摇起来。
他不禁想到,便是那般坚韧的母亲都病倒了,何况自己呢!
既然拿不到奖赏,要不就这样吧?
王爷怕是都不知道自己这一号人,不过是替他卖力气,这么拼命干什么?
仿佛是回答自己的心声,一片朦胧的耳边传来了声音:
“马澎,你妈还在等着你的俸禄换药呢!我让医师药都配好了!”
马澎僵硬的转动着自己的头颅,看到早已被倾盆大雨淋得湿透的王爷嘴唇一张一合的,耳边嘈杂雨声让他听不清接下来的话。
但这一瞬,在脑海中好似无限的漫长。
王爷知道我?
王爷知道母亲的病?
他的思绪被拉回了当时招兵的时候,那时母亲刚刚病倒,家中本无甚积财,额外的药钱让家中逐渐入不敷出了。
他也曾想过做点其他活补贴家用,只是身上军户的限制让他处处碰壁。
看到王府招兵的条件丰厚,马澎便带着试试的想法来了。
可谁知道在自己进府之后,母亲为了省下药钱,竟然开始停止服药了。
直到病情愈发严重,军屯中的亲眷才将讯息告诉自己。
五百钱!
只要五百钱,那郎中就说有把握!
这奖赏的一石大概有三百钱,自己再拉下脸皮,向什长或者其他人求两百钱就行!
而且王爷刚才是不是说能直接换成王府的药,那肯定比外面的郎中好多!
在马澎肉体逐渐到达极限的时候,母亲为他的意志注入了钢铁般的坚韧,用她病倒的身体,托起了沉重的铠甲。
马澎吞下了喉咙中那血与口水的混合物,重新抬起头颅看向校场的终端。
雨水浸透铠甲,呼啸的风和雨水让马澎体力快速的消耗,处在失温的边缘。
可那虚浮的双腿却一步步坚实的踏向终点。
只是,随着他来到终点时。
终点线前早已队列整齐的站满了一排人,为首的正是自己的什长叶梁。
叶梁看着嘴唇发白的马澎嘴角露出一抹笑,指了指远处的朱祁钰,随后招呼着众人,用那沧桑的手将他推过了终点线。
马澎,叶梁组头名!
那一刻,马澎分不清头盔下的面庞上,那流淌的是雨水,是汗水,还是泪水。
他看着电闪雷鸣中,咆哮着催促下一组的朱祁钰。
那单薄湿透、甚至有些凌乱的身影,比他见了无数次金碧辉煌、慈眉善目的佛像,更像神明!
马澎脱下了沉重的甲胄,面向朱祁钰,跪下了双腿。
如同那愿意献上一切的信徒那般虔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