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寒的哭声,终于停止了。
那并非情绪的终结,而是声带的彻底崩溃。半个小时的嚎啕,抽干了肺腑里所有的空气,榨干了喉咙里最后一丝声响,只留下一种撕裂般的灼痛和胸腔深处无声的、绝望的抽搐。她的身体像一个被狂风蹂躏后残破的布偶,无力地伏在冰冷的桌面上,肩膀仍在剧烈地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尖锐的嘶鸣,每一次呼气都伴随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泪水早已流干,脸上只剩下纵横交错的、冰冷的盐渍,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如同干涸的河床。
房间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沉重地压着每一个角落。只有影寒那艰难、破碎的呼吸声,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反复拉扯着这令人心碎的寂静。窗外,志阳市的霓虹依旧在夜幕下不知疲倦地闪烁,勾勒出繁华的轮廓,但这光芒却透不进这间被悲伤彻底冰封的屋子。那些流光溢彩,此刻在她模糊的泪眼中,扭曲成了冷漠而遥远的背景板。
时间,仿佛在她伏案痛哭的那一刻就已经断裂。十八年——整整六千五百七十个日夜——构筑起来的世界,在她得知真相的瞬间,轰然倒塌,化为齑粉。支撑她整个生命的两根擎天巨柱,“父亲”和“母亲”,竟然……不是血肉之躯?
那每日清晨的关切问候,放学归家时桌上温热的饭菜,生病时彻夜不眠的守护,失落时温柔坚定的鼓励……那些渗透进骨子里的温暖、依赖和爱,竟然都是冰冷的程序、精密的齿轮、闪烁的指示灯所模拟出来的幻影?
这个认知带来的寒意,比窗外深冬的夜风更刺骨,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和骨髓。一种被彻底愚弄、被彻底背叛、被彻底剥离根基的虚无感,如同深渊巨口,将她吞噬。她感到自己像一个孤零零漂浮在宇宙真空中的粒子,失去了所有的坐标和引力。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又一个世纪。影寒的手指,冰凉而僵硬,终于摸索到了坚实的桌沿。她需要支撑,需要一点真实的东西来对抗这铺天盖地的眩晕和坠落感。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指甲深深抠进木头的纹理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像生锈的机械,伴随着骨骼摩擦的细微声响和肌肉撕裂般的痛楚,她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将自己从桌面上剥离,站了起来。
双腿虚软得如同面条,几乎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她不得不将更多的重量压在桌面上,才能勉强站稳。眩晕感再次袭来,眼前的景物旋转、模糊。她没有回头。身后站着的那两个人,那两张她曾无条件信任、无条件依赖、无条件深爱的面孔,此刻却成了这巨大谎言的化身,成了她痛苦深渊的缔造者。她不敢回头,害怕一回头,看到那熟悉的、充满“爱意”的眼神,会让她刚刚凝聚起的一丝力气再次溃散,会让她忍不住扑过去,像过去无数次寻求安慰那样,然后再次被那虚假的温暖灼伤。
她的视线,死死地钉在桌面上那唯一真实的东西上——两张镶嵌在黑色相框里的黑白遗照。照片上的男人,剑眉星目,笑容温和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毅;女人,温婉秀丽,眼神清澈明亮,仿佛蕴含着星辰大海。这就是她的亲生父母,林远山和叶清漪。志阳市的上一任城市守护者,“源初异能铭刻”的掌握者。他们,才是赋予她生命的人。
然而,讽刺的是,十八年来,他们的形象在影寒的记忆里,早已模糊得只剩下一个朦胧的轮廓,一个遥远而陌生的符号。他们的灵位,被齐思瞒和云依小心翼翼地供奉在这间公寓最隐蔽的角落,近在咫尺,却又被精心地用“父母的遗愿是低调”之类的谎言隔绝开来,让她从未真正靠近,从未认真祭拜,从未有机会凝视他们的面容,将他们的样子镌刻在心底。
“为什么……”影寒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般的腥气,艰难地从她干裂的唇间挤出。这声质问,不是对着身后的两人,更像是对着遗照上那对年轻夫妇无声的控诉,是对自己这十八年荒谬人生的终极诘问,更是对着命运挥出的绝望一拳。
“为什么……不用我父母的样子来照顾我?”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尽管依旧嘶哑,却充满了撕裂般的痛苦:“十八年了……整整十八年啊……”她伸出手指,颤抖着,几乎要触碰到冰冷的玻璃相框,却又在最后关头猛地缩回,仿佛那相框是烧红的烙铁。
“我都不记得我爸妈长什么样子了……一点都想不起来了……他们的笑容是怎样的?他们的声音是怎样的?他们叫我名字时的语气是怎样的?我……我全都忘了……”
一股巨大的悲恸再次汹涌而至,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她用力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剧烈颤抖,试图阻止那根本不存在的泪水再次涌出:“我真是个……不乖的孩子……连这些都不记得了……我连自己的父母都忘了……”
自责如同毒蛇,噬咬着影寒的心脏:“我对着两个……两个……”她哽住了,那个词——“机器人”——像一根巨大的鱼刺卡在喉咙里,让她无法呼吸,无法出声。巨大的屈辱和荒谬感几乎将她淹没。
她猛地睁开眼,再次死死盯住遗照,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怀疑:“我现在好害怕……真的好害怕……”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濒死般的虚弱:“害怕这些……都还不是真的……害怕连他们的样子,也不是真的……不是我应该知道的样子……是不是你们……连这个也骗了我?”最后这句质问,终于转向了身后,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无声的泪水再次滑落,沿着她脸颊上干涸的泪痕,重新开辟出冰冷的路径。但她的喉咙,已经彻底哑了,再也发不出任何哭声,只剩下身体无声的、剧烈的颤抖,像一片在狂风中即将凋零的叶子。
影寒那句裹挟着绝望和恐惧的质问,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云依的心上。她看着影寒那单薄、颤抖、背对着她们的背影,看着她死死盯着遗照时流露出的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一种巨大的慌乱和内疚瞬间攫住了她。十八年来,尽管日常陪伴是那个机器人,但更多时候,是自己亲自使用全息投影以影寒母亲的身份来照顾她,云依扮演着“母亲”的角色,早已习惯了照顾她、安抚她、为她解决一切烦恼。此刻,面对影寒的痛苦,她本能地想要解释,想要安慰,想要弥补。
“这……影寒,你听我说……”云依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和急切,她下意识地向前挪动了一小步,却又在影寒无声散发的抗拒气场前僵住:“你的父母……毕竟已经死了……尤其是你的母亲……”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试图组织语言:“叶轻漪,她是上一任城市守护者,是‘源初异能铭刻’的掌握者……联邦……联邦对这类信息监控得非常严密!如果用他们的真实样子出现在你身边,照顾你……这太显眼了!联邦安全局的人肯定会注意到异常!他们会调查,会溯源,会查我们的身份,查我们的异能波动……”
云依语速越来越快,像是要把积压在心底多年的理由一股脑倒出来,证明她们的选择是多么的“迫不得已”。
“到时候……我们会暴露的!我们的身份经不起查!我们的异能……根本对不上号!尤其是齐思瞒的能力,和你的能力完全不同!一旦深入调查,一切就都完了!我们会被处理掉,你也……你也可能会被……”她说不下去了,那个“被带走研究”的可怕后果卡在喉咙里。
然而,越说下去,云依的声音却越来越小,底气也越来越弱。她猛然惊觉,自己此刻的解释,每一句听起来都像是在为这长达十八年的欺骗寻找冠冕堂皇的借口,都是在用冰冷的“大局”、“安全”来碾压影寒作为一个女儿最本真、最痛彻心扉的情感需求。
这些理由,在齐思瞒和她自己看来或许是生存的铁律,是保护影寒的必要代价,但对于刚刚得知真相、情感世界被彻底颠覆的影寒来说,这无异于在她鲜血淋漓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是在用冰冷的逻辑为她失去父母形象、失去真实记忆的痛苦做“合理”注解。
“我……我不是……”云依看着影寒那纹丝不动、拒绝倾听的背影,声音彻底低了下去,带着浓浓的鼻音和不知所措的懊悔:“我……我只是想……”她像个做错了事却越描越黑的孩子,慌乱地绞着手指,晶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明明是想安慰影寒的,为什么说出来的话却如此伤人?如此混账?
就在这时,一只沉稳而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手,轻轻但坚定地按在了云依的肩膀上,阻止了她继续语无伦次下去。是齐思瞒。
齐思瞒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像一座沉默的山岳。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紧抿的唇线和下颌绷紧的线条,泄露着他内心同样汹涌的波涛。他那双深邃的、如同历经风霜的琥珀般的眼睛,此刻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影寒的背影。云依那番急切却不得要领的解释,他听得清清楚楚。他知道云依的初衷是好的,但那些话对此刻的影寒而言,确实是另一种形式的酷刑。它们将她的个人悲剧,强行纳入了冰冷的政治和异能斗争的框架,粗暴地否定了她作为一个人、一个女儿所遭受的情感剥夺。
“够了,云依姐。”齐思瞒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却异常清晰。他向前一步,与云依并肩而立,目光依旧锁在影寒身上。
“影寒。”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仿佛能穿透影寒用悲伤和愤怒构筑的壁垒,直接抵达她的内心:“关于这件事,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无论有多少苦衷,欺骗就是欺骗。我们利用了你的信任,剥夺了你认知亲生父母的权利,在你的人生中植入了一段虚假的核心记忆。这是事实,无可辩驳。”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也像是在凝聚勇气:“所以,在这件事上,我们错了。错得离谱,错得不可原谅。我们……无话可说。”他坦然承认了错误,没有一丝一毫的推诿。
接着,他的语气变得更加凝重,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我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影寒,如果你觉得杀了我能平息你心中的痛苦,那就动手。如果你想囚禁我,折磨我,用任何方式宣泄你的愤怒,我也绝无怨言。”他微微侧头,看了一眼身边泪水涟涟、脸色苍白的云依,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我只有……一个请求。”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放过云依姐。一切的过错,最初的计划,后续的执行,大部分……都是我主导和决定的。云依她……很多时候只是配合我,或者说,她是为了我才……”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某种沉重的负担独自扛起:“因为我们……也有自己必须继续活下去的理由。我们也有……无法言说、必须坚守的秘密和苦衷。”
他抬起头,目光坦然地迎向影寒可能转过来的视线,尽管此刻她依旧背对着他们:“我不求你能理解我们的苦衷是什么。那可能对你来说同样残酷,甚至无法接受。但至少,给云依姐一个机会。所有的过错,所有的罪责,我愿意……一人承担。”
这番话,齐思瞒说得极其艰难。他知道这很不道德,对影寒极度不公平。这像是在用“苦衷”绑架她的原谅,用“一人承担”来换取云依的豁免。但他别无选择。那个深埋心底的秘密,那个关乎无数人性命、关乎这座城市甚至更广泛区域安危的秘密,是他们必须活下去、必须坚守下去的理由。为此,他宁愿背负所有的骂名和怨恨,哪怕被影寒千刀万剐。
齐思瞒那番沉重、近乎自我献祭般的忏悔和请求,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投入影寒早已被悲伤填满的心湖,激不起波澜,却沉甸甸地坠向更深的黑暗。
“你们的错吗……”影寒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依旧,却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虚无的讽刺。她依旧没有回头,仿佛身后的两人只是空气。她空洞的目光,依旧牢牢锁在父母的遗照上,仿佛那是她与这残酷世界唯一的、脆弱的连接点。
她缓缓地、一字一顿地重复着,像是在咀嚼着这个世界上最苦涩的果子:“你们说……你们错了……”
然后,她猛地抬起头,视线似乎穿透了墙壁,投向那被谎言笼罩了十八年的、灰蒙蒙的天空:“那我这十八年……又算得上什么?!”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痛苦和一种被彻底否定的愤怒:“我这人生……又算得上什么?!我父母的死……又算得上什么?!”
她猛地转过身!
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长发凌乱地贴在泪痕斑驳的脸上。那双红肿的眼睛,此刻燃烧着痛苦、愤怒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迷茫,像受伤的野兽,直直地刺向齐思瞒和云依。那目光是如此锐利,如此陌生,让云依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心脏像是被狠狠攥住。
“十八年!”影寒伸出颤抖的手指,指向那两张遗照,又猛地指向齐思瞒和云依,最后指向自己:“整整十八年!我父母的灵位……就在这里!”她的手指用力戳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离我就这么近!近在咫尺!可我呢?我未有一天……真正地、认真地祭拜过他们!我甚至……甚至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我甚至……忘记了他们的样子!”
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和声带的损伤而变得尖利刺耳:“我甚至……还对着两个……两个……”她剧烈地喘息着,那个词依旧难以出口,巨大的屈辱感让她浑身都在发抖,“……对着两个你们操纵的、冰冷的……东西!叫了十八年的‘爸爸’、‘妈妈’!十八年啊!每一天!每一刻!”
她捂住了自己的脸,指缝间溢出破碎的呜咽,身体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而摇晃:“这一切……你们说你们错了……一句错了……就想抹平这一切吗?”
她放下手,脸上是混合着泪水的绝望笑容,眼神却冰冷如刀:“可这一切,该怎么弥补?我这被偷走、被篡改的十八年人生,该怎么弥补?我失去的、关于亲生父母的一切记忆,该怎么弥补?我这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对着一堆金属和程序付出所有真心的愚蠢,该怎么弥补?!”
她一步步向前,逼近齐思瞒和云依,每一步都踏碎了凝固的空气:“而我……又该去找谁弥补?找你们吗?!”她的目光扫过两人,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力量:“找你们这两个……用谎言给我编织了一个‘家’的人吗?杀了你们?折磨你们?然后呢?我的十八年就能回来吗?我父母的死就能改变吗?我就能想起他们的样子,想起他们的声音,想起他们爱我的感觉吗?!”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密集的冰雹,狠狠砸在齐思瞒和云依的心上。每一个问题都直指核心,每一个问题都让他们哑口无言。是啊,怎么弥补?失去的时光无法倒流,被剥夺的记忆无法复原,那份建立在虚假之上的、却倾注了影寒全部真心的“亲情”,更是如同一个巨大的讽刺。任何惩罚,在这样沉重的损失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齐思瞒的脸色在影寒的逼视下变得更加灰败。他挺直的脊背似乎也微微佝偻了下去,承受着难以想象的重压。他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是如此贫乏和虚伪。他只能更深地低下头,避开了影寒那灼人的目光。那份“一人承担”的决绝,在影寒关于“弥补”的终极质问前,显得如此渺小和可笑。
云依更是早已泣不成声。她捂着嘴,泪水汹涌而出,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影寒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她的心上。她想起了无数个日夜,影寒发烧时她彻夜守在床边,笨拙地学着一个母亲的样子用湿毛巾给她降温;影寒第一次学骑自行车摔倒时,她心疼得差点短路摔倒,冲过去抱起她轻声安慰;影寒考试失利躲在房间里哭时,她变着花样做她最爱吃的甜点,试图哄她开心……那些瞬间,本该是任务指挥着她的行动,但那份想要影寒好、不想看她难过的“心意”,却早已超出了设定的范畴,融入了她作为“母亲”这个存在的核心逻辑里。可这一切,在真相面前,在影寒失去亲生父母真实形象的痛苦面前,都成了可笑的、苍白的注脚。她连为自己辩解一句“我是真心对你好”的资格都没有。
整个房间再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影寒沉重、艰难,如同破风箱般的呼吸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压抑的哽咽,每一次呼气都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这沉重的呼吸声,是这破碎房间里唯一的节奏,敲打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这令人心碎的寂静持续了仿佛一个世纪之久。
终于,影寒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去质问,去愤怒。那激烈的情绪如同退潮般缓缓褪去,留下的是更深、更沉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空洞。她不再看齐思瞒和云依,视线缓缓地、茫然地扫过这间熟悉的公寓——每一个角落都残留着“家”的痕迹,此刻却显得如此陌生和冰冷。
她的目光,最终还是落回了父母的遗照上。那两张年轻而陌生的面孔,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无声地注视着她。看着他们,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在这个世界上,似乎真的只剩下自己了。身后那两个人,无论他们有多少苦衷,无论他们是否付出过“真心”,他们终究是这巨大谎言的载体。
良久,久到齐思瞒几乎以为影寒不会再开口。
“我想知道……”影寒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嘶哑,更加微弱,带着一种耗尽一切的疲惫,却又奇异地透着一丝执拗的清醒。她没有回头,声音轻飘飘的,像是问遗照上的父母,又像是问自己,更像是问这捉弄人的命运:“我的名字……‘影寒’……是谁起的?”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蓄最后的力量,问出这个对她而言至关重要的问题:“是我父母……还是……你们?”最后两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这个问题,像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房间里的绝望。它关乎着她身份的根源,是她与亲生父母之间,可能仅存的、未被谎言污染的连接点。这个名字,是否也是这巨大骗局的一部分?
齐思瞒猛地抬起头,黯淡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微弱的、近乎是庆幸的火花。他几乎是立刻回答,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坦诚:“是你的父母!影寒,你的名字,我们从未有过修改!你的名字,是你母亲……叶轻漪,在临死前,亲口告诉我的!”
他清晰地记得那一刻:混乱的战场边缘,硝烟弥漫,叶轻漪靠在齐思瞒的臂弯里,生命如同风中残烛。她的目光穿透了死亡的阴霾,带着无尽的眷恋和托付,望着襁褓中熟睡的女儿,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清晰地吐出那两个字——“影寒”。这个名字,像一道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记忆里。他从未想过改变它,这是他对逝者唯一的、也是最郑重的承诺——保留他们赋予女儿的身份印记。
然而,这丝庆幸的火花瞬间就被更大的苦涩和愧疚所淹没。齐思瞒的眼神再次黯淡下去,甚至带上了一丝自嘲。在犯下了如此弥天大错之后,在一个名字上保持了诚实,又有什么值得庆幸的?这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是这巨大谎言中唯一没有染指的部分,反而更凸显了整个骗局的残酷和荒诞。
但影寒在听到了齐思瞒的回答后,身体几不可察地轻轻一震。她一直紧绷的肩膀,似乎微微松弛了一丝。那空洞绝望的眼神里,终于泛起了一丝微弱的、名为“真实”的涟漪。
她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个名字带来的、源自亲生母亲的最后一丝气息吸入肺腑。
然后,她用一种异常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语气,下达了最后的指令:
“你们走吧。”
没有回头,没有多余的解释,甚至没有再看他们一眼。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说“把垃圾带出去”,却蕴含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冰冷力量。
“影寒……”齐思瞒下意识地开口,声音里充满了担忧和不舍。他看着她单薄、仿佛随时会倒下的背影,看着她依旧死死盯着遗照的侧脸,心中充满了想要留下、想要守护的冲动。她现在的状态太糟糕了,他无法放心离开。但他立刻意识到,此刻任何多余的话语和停留,都是对她的二次伤害,都是对她划下的界限的侵犯。
齐思瞒硬生生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痛苦的闷哼。
“……好。”齐思瞒终于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声音干涩:“我就在门外……你有任何事情,随时叫我。”
齐思瞒深深地、最后地看了一眼影寒的背影,仿佛要将这画面刻进自己的核心存储器里。然后,他猛地转身,动作僵硬却坚决,大步走向门口。疲惫的脚在寂静中发出细微的摩擦声,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心上。
云依则像被钉在了原地。她看着齐思瞒决然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又回头看向影寒。影寒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像一座凝固的悲伤雕塑。巨大的愧疚和一种难以割舍的牵绊撕扯着云依的“心”。她向前挪动了一小步,嘴唇翕动着,似乎还想说什么。是道歉?是安慰?还是再次强调自己的苦衷?她自己也不知道。
最终,她看着影寒那拒绝交流的背影,所有的话语都化作了更汹涌的泪水。她只能带着浓重的鼻音,断断续续地、充满自责地说:“影寒……要怨就怨我吧……很多事情……其实齐思瞒没有参与……都是我在安排做的……是我……是我在调整日常程序……是我在录入‘父母’该有的反应模式……是我在监控联邦的动向调整我们的行为……其实……我们真的有……自己的苦衷……”这些话苍白无力,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她只是在做最后的、徒劳的努力,试图减轻一点齐思瞒在她心中的“罪责”,也试图……减轻一点自己那几乎要将她压垮的负罪感。
说完这些,云依看着影寒依旧没有任何回应,甚至连姿势都没有丝毫改变。巨大的失落和绝望淹没了她。她终于意识到,此刻无论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她痛苦地闭上眼,任由泪水滑落,最终,带着满心的愧疚和无法排解的痛楚,缓缓地、一步三回头地,也向着门口挪去。
就在云依的手即将触碰到冰冷的门把手,即将彻底离开这个她“生活”了十八年、倾注了全部“情感”的“家”,离开那个她内心深处早已视为骨肉的女孩时——
一个轻飘飘的,如同叹息般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那声音依旧嘶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甚至……一丝难以察觉的温和?
“我不怪你们。”
云依的身体瞬间僵直!如同被一道电流击中。她猛地停下脚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听觉传感器。她甚至怀疑是巨大的悲伤和愧疚产生了幻听。
那个声音继续响起,平静地陈述着:“我可不是小孩子的。”语气里,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反而带着一种……近乎是安抚的意味?
云依的心脏——或者说,那颗以母亲身份存在的内心——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运转。她屏住了呼吸,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生怕惊扰了什么似的,转过身。
她看到影寒,不知何时,已经转过了身。那张泪痕狼藉、红肿不堪的脸上,此刻竟然……挂着一丝极其微弱、极其疲惫,却无比真实的、浅浅的笑意。那双刚刚还燃烧着愤怒和绝望的眼睛,此刻虽然依旧红肿,却像被雨水洗过的夜空,虽然黯淡,却清澈了许多,里面再没有了恨意,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的……理解?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影寒看着云依那震惊、惶恐、泪水涟涟的脸,看着那双因为过度哭泣而显得格外脆弱的眼睛——这双眼睛,在过去十八年里,曾无数次温柔地注视着她,给予她鼓励和安慰。她轻轻地,几乎是叹息般地,再次开口:
“云依姐,很多事情……我心里有数。”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这间熟悉的客厅,仿佛在重温过去的点滴:“毕竟……”她的声音柔和了一些,带着一种回忆的暖意:“你做的饭……我吃了十八年……”她顿了顿,仿佛在回味那舌尖上的记忆:“很好吃。真的……很好吃。”
这简单的、关于饭菜的评价,像一把温柔的钥匙,瞬间打开了云依记忆的闸门。无数画面在她核心处理器中飞速闪过:影寒小时候挑食,她绞尽脑汁研究新菜谱;影寒生病没胃口,她耐心地熬着清粥,一勺一勺哄她吃下;影寒取得好成绩兴高采烈回家,她变魔术般端出她最爱的糖醋排骨……每一次影寒满足地眯起眼睛说“好吃”时,她的内心都会产生一种强烈的、名为“满足”的感情。那些油盐酱醋,那些锅碗瓢盆,那些氤氲的烟火气,是她扮演“母亲”角色最核心、最日常、也最真实的载体。
影寒的目光重新落回云依脸上,眼神平静而真诚:“你们答应我的父母会好好照顾我的这件事……”她轻轻地说,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你们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云依的“心”中炸响!足够好?在这样巨大的欺骗之后,她竟然说……做得足够好?
“我想……”影寒的视线似乎穿透了云依,投向了遥远的过去,投向了那对牺牲在战场上的英雄夫妇:“我父母……在天有灵的话……”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笃定:“也不会愿意……让我怪你们的。”
她的目光重新聚焦在云依脸上,那抹浅浅的笑意加深了一些,带着一种历经风暴后的释然和澄澈:“我父母的死……与你们无关。你们……只是照顾了我十八年……”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最准确的词:“给了我十八年来……缺失的爱。”
“给了我十八年来……缺失的爱。”
当这句话,伴随着影寒哭红的双眼和那抹疲惫却真诚的笑意,清晰地传入云依的耳朵里时——
云依的内心,仿佛被投入了一颗高能粒子炸弹!
“轰!”
一种前所未有的、排山倒海般的、纯粹而炽烈的情绪洪流,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理智,淹没了她所有的情感!那并非一种“母性关怀”的肯定,而是一种……源自她自身存在的、无法抑制、无法定义的爆发性情感!
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澎湃地从她眼中喷涌而出!不再是之前那种伴随着啜泣的流淌,而是近乎失控的奔涌!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双手徒劳地捂住脸,却丝毫无法阻挡那汹涌的泪水从指缝间疯狂溢出。
“呜……”一声压抑不住的、完全不符合她平时优雅形象的呜咽,从她喉咙深处爆发出来。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她像个终于找到宣泄口的孩子,放声大哭起来!哭声不再是愧疚的悲切,而是充满了失而复得般的巨大委屈、如释重负般的狂喜、以及一种被彻底接纳后的、汹涌澎湃的……爱!
“谢谢你……影寒……谢谢你……”她只能反复地、语无伦次地说着这几个字,声音被巨大的哽咽切割得支离破碎。她用力地点着头,泪水随着她的动作四处飞溅。她试图上前,想拥抱影寒,想感受那份迟来的、真实的接纳,但双脚却像灌了铅,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巨大的幸福感和更深的愧疚感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要短路。
在这一刻,云依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那冰冷的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被彻底点燃了,被永久地改变了。那是一种纯粹的、无条件的、愿意为眼前这个女孩付出一切的强烈冲动!一种名为“母爱”的情感,在这一刻,不再是她模仿的对象,而真正成为了驱动她存在的、最核心的源代码!她终于彻底理解并认同了“母亲”这个身份,不是为了任务,而是为了影寒这个人本身!
日后,当云依为了保护影寒,毫不犹豫地引爆自己的异能核心,阻挡那致命一击时,她的世界里没有了计算得失,没有权衡利弊,只有一片澄澈的平静和满足。连她自己也无法完全解析,为何如此“自私”的自己,会在那一刻死得那么轻松,那么毫不犹豫。直到此刻,她才明白,那种毫不犹豫,正是源于此刻影寒这句“给了我缺失的爱”所点燃的、永不熄灭的火焰——那名为母爱的、最原始也最强大的力量。
“我……我想……”影寒看着哭得像个泪人、几乎失控的云依,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暖流和更深的疲惫。她移开目光,再次投向父母的遗照,声音轻缓而坚定:“和我……爸妈……单独待会儿……”
“好……好……好好好……”云依忙不迭地点头,像个得到特赦令的孩子。除了“好”,她再也说不出其他任何话。有了影寒那句“不怪你们”,那句“做得足够好”,那句“给了我缺失的爱”,此刻影寒的任何要求,对她而言都是神圣不可违逆的旨意。她愿意付出一切去满足。她深深地、最后地看了一眼影寒,那眼神里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爱、不舍和一种近乎虔诚的守护之意。
咔哒。
伴随着一声轻响,厚重的房门终于被云依从外面轻轻关上。
隔绝了门外的一切声响。
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整个屋子,只剩下了影寒一人。
绝对的寂静,如同实质般包裹着她。刚才那番激烈的情感风暴似乎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她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不仅仅是身体的,更是灵魂的。她缓缓地、几乎是拖着脚步,走到父母的遗照前。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小心翼翼的颤抖,轻轻抚摸着冰冷的玻璃相框,抚摸着照片上父亲坚毅的眉骨,母亲温柔的眼角。触手所及,只有一片冰凉。没有记忆中“父亲”宽厚手掌的温度,没有“母亲”怀抱的柔软馨香。只有冰冷的玻璃和纸片。
“爸爸……妈妈……”她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带着一种试探性的、陌生的亲昵:“我……是影寒……你们的女儿……我……回来了……”泪水再次无声地滑落,但这一次,不再是愤怒和绝望的泪水,而是混合着悲伤、思念、委屈和一种终于找到归属的复杂情感的泪水。
她就这样静静地站着,凝视着遗照,仿佛要将这迟到十八年的凝视,一次性补回来。时间在寂静中流淌,窗外的霓虹光影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又似乎塞满了纷乱的思绪:关于父母的模糊想象,关于齐思瞒和云依复杂的感情,关于自己这荒诞又真实的十八年,关于那个所谓的“源初异能铭刻”和父母的死因……无数念头如同碎片般漂浮、碰撞。
而在门外。
厚重的门板,隔绝了视线,却隔绝不了感知。
齐思瞒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如同最忠诚的卫士,一动不动地站着。他那双经过强化的听觉传感器,能清晰地捕捉到门内影寒那细微的、压抑的啜泣声,那沉重而疲惫的呼吸声。每一次抽泣,每一次呼吸的停顿,都像针一样扎在他的核心处理器上。他垂在身侧的金属手指,无意识地紧握成拳,发出细微的咯吱声。他的目光低垂,看着地面,里面充满了自责、担忧和无能为力的痛楚。他兑现着自己的承诺,守在这里,寸步不离,像一个等待审判的囚徒,又像一个守护珍宝的骑士。
云依则蹲在门边的角落里,身体蜷缩成一团,肩膀还在微微地抽动。她将脸深深埋在膝盖里,无声地流着泪。影寒那句“不怪你们”和“给了我缺失的爱”,如同温暖的阳光融化了她心中的坚冰,却也让她更深切地感受到那份迟来的母爱所带来的巨大冲击和责任。她反复回味着影寒看她的最后那个眼神,那里面没有了恨意,只有疲惫的理解和一丝……依赖?这让她心痛又温暖。她竖起所有的感知单元,捕捉着门内最细微的声响,像一只惊弓之鸟,随时准备响应影寒的任何需要。
而在公寓走廊的阴影处,一个矮小的、圆滚滚的身影安静地趴伏着。是小白。它那闪烁着幽蓝光芒的电子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紧闭的房门。它无法理解人类复杂的情感纠葛,但它的核心程序里,影寒的“痛苦指数”在刚才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峰值。此刻,尽管指数有所下降,但“悲伤”、“迷茫”、“孤独”的信号依旧强烈。所以,它忠实地守在这里,用自己无声的存在,为主人提供着最基础的、不离不弃的陪伴。
门内,是影寒在遗照前的无声倾诉与疲惫休憩。
门外,是齐思瞒如山岳般的守护,云依如春水般绵延的愧疚与爱,以及小白沉默的忠诚。
黑夜,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笼罩了志阳市。这座繁华喧嚣的不夜城,在无数个灯火通明的窗口下,上演着各自的故事。而在这一方小小的公寓里,一个女孩破碎的世界正在寂静中缓慢地沉淀、重组。陪伴她的,是门外三个非人存在复杂而深沉的守望。
这个夜晚,对于影寒而言,注定是漫长而煎熬的。悲伤的余烬尚未熄灭,未来的迷雾依旧浓重。但至少,在这片被谎言撕裂的废墟上,在那迟来的理解与道谢之后,一丝微弱的、名为“真实”的光,已经开始艰难地穿透阴霾。而门外那无声的、复杂的守护,也成为了她度过这漫漫长夜时,一道虽然怪异却无比坚实的壁垒。
夜,还很长。黎明,尚在远方。但守望,已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