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荡营,敢死之营。
可这敢死,可不是谁都能当的起的,更不是随随便便招进来就可以了。
营盘扎在瓜州城最北的荒滩上,紧邻烽燧。
赤水军营的辕门在李骁身后沉重地合拢。
闷响,如同巨兽的叹息。
仿佛隔绝了最后一丝外界的气息。
彻底隔绝了外界的吵杂与轻蔑,也隔绝了最后一丝戈壁的风沙声与驼铃声。
低矮的土坯营房四面漏风,营地里污水横流。
空气里除了沙土味,更浓的是汗馊、劣酒和伤口溃烂的恶臭。
军营的空气是粘稠得令人窒息。
汗液经年累月浸透土地的酸腐,劣质灯油燃烧的呛人烟味,铁器特有的冷冽锈气,骡马厩传来的臊臭,还有那若有若无,仿佛已渗入每一粒泥土深处的铁锈般的血腥味。
这是战场的余烬,是无数亡魂的低语所铸就的精锐吗?
不,这里只是一群滓渣待的地方,未经训练随意招募的逃奴,流民都能进的地方,又岂是大唐名震天下的跳荡精锐。
但这些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粘稠,名为“军营”的独特氛围,沉甸甸地压在李骁的心口。
这混合的气息猛烈地冲击着李骁的感官,瞬间冋忆起戈壁滩上那场生死搏杀。
右肩的伤口在萨比尔那淡绿色药膏的压制下,灼痛感已大为减轻,但长途跋涉的疲惫和失血的虚弱,依旧让他步履虚浮。
但在此刻右肩仿佛被无形的烙铁再次烫过,灼烧感混合着对嫡母王氏和李承业刻骨的恨意,在他胸腔里疯狂翻涌。
李骁捏着那块刻着“跳荡”的冰冷木牌,被一个斜挎着横刀,满脸不耐的老兵引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营区深处一个更为破败的角落。
“新来的,这边。”
一个嗓门洪亮、满脸横肉的老兵,像驱赶牲口般对着李骁和几个同样面黄肌瘦,眼神惶恐的新兵吼道。
他身穿破旧的扎甲,零星有几片铁甲破碎,却仍然没有更换,三角眼里透着惯有的不耐和一种看货物般的鄙夷。
李骁沉默地跟上。
所谓的“跳荡营”,在这瓜州大营的东北角,紧邻着烽燧与荒滩,如同被遗忘的疮疤。
与其他营区整齐的帐篷不同,这里更像是临时搭建的窝棚区。
几排低矮歪斜的土坯窝棚,顶上胡乱盖着草席和油毡,不少地方还漏着窟窿。
营地中央的空地泥泞不堪,混杂着牲畜粪便和倾倒的泔水,蚊蝇嗡嗡乱飞。
空气中那股酸腐味更加刺鼻,几乎令人作呕。
“跳荡营,敢死先锋,听着威风是吧?”
老兵停在最破败的一排窝棚前,抱着膀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李骁脸上,目光尤其在他肩头渗血的布条和苍白脸上停留,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老兵牢骚似的说道。
“告诉你们,进了这鬼地方,脑袋就拴裤腰带上了,啃最硬的骨头,填最深的壕沟,活下来,算你命大,死了,一卷草席裹了扔乱葬岗,这就是你们的‘厚遇’。”
“谁叫你们没有经过最残酷的考核呢,以为随随便便就能进最精锐的军队?”
这时老兵突然说道,等一下,有人带你去你住的地方,老实点,别犯事。
跳荡营,敢死先锋,名字听着悍勇,实则就是炮灰营。
住的也是最差的地方,紧邻着散发着恶臭的露天旱厕和满是苍蝇的垃圾堆。
夯土踩踏出的道路两旁,是排列整齐却低矮简陋的土坯营房。
操练的呼喝声,军官的斥骂声,兵器的碰撞声从远处传来,交织成一片粗粝而压抑的背景音。
李骁踏在赤水军营夯实的土地上,每一步都牵扯着右肩撕裂般的剧痛,靴底传来的坚硬冰冷感,与戈壁滩的松散灼热截然不同。
他身上除了戈壁反杀的战利品之外那几十枚沾血的铜钱,几乎一无所有。
那匹神骏的追风,被老胡商妥善安置在驼队,生死未卜。
也不知道它能不能挺过来。
此刻,他只是一个被烙上“流民”印记,投入“跳荡”死地的重伤新卒,唯一的依仗,是腰间那柄重新蒙上灰雾、却沉重如山的“斩机”。
这时突然,一个歪戴着旧皮幅,满脸横肉的军汉叼着半截草根,晃晃悠悠地踱了过来。
他敞着半旧的皮甲,露出毛茸茸的胸膛,三角眼像打量待宰牲口般上下扫视着李骁。
目光尤其在他血迹渗透布条的右肩和腰间那柄被粗布包裹的长刀上停留了片刻。
眼神里充满了老兵油子对新卒天然的轻蔑,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
“新来的,报上名,哪部分的。”
声音粗嘎沙哑,带着浓重的河西口音。
“李骁,跳荡营。”
李骁的声音因干渴和疲惫而嘶哑,却异常平稳,他抬起眼,毫不避讳地直视对方浑浊的眼珠。
“跳荡?”
军汉嗤笑一声,将嘴里的草根狠狠啐在地上,唾沫星子几乎溅到李骁的靴面。
“呵,又一个赶着去给吐蕃人送军功换赏钱的,跟老子走。”
李骁沉默。
左手下意识地按紧了腰间的刀柄,冰冷的绿松石透过布纹给李骁传来一丝微弱的镇定感觉。
他无视那恶毒的嘲弄,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深一脚浅一脚,走向那片散发着更浓烈腐朽气息的角落。
每一步,都踏在泥泞与刻骨的屈辱之上。
军汉毫不客气地转身,也不管李骁是否跟上。
径直走向紧邻着散发着浓烈恶臭的露天旱厕和堆积如山的垃圾的营房。
那里建造仅用几排用粗陋原木和茅草胡乱搭成的窝棚歪歪斜斜地杵在寒风里,浓重的霉味和尿臊气扑面而来。
所谓“营房”的内部更是昏暗潮湿,几根歪斜的柱子勉强支撑着漏风的顶棚。
一条长长的大通铺占据了大部分空间,上面挤满了二三十个形容枯槁,眼神或麻木或凶悍的汉子。
污浊的空气里,汗馊、脚臭和劣酒的气息令人窒息。
李骁的到来,尤其是他肩头裹伤,面色苍白的狼狈样,立刻引来了几道黏腻不善的目光,如同黑暗中窥伺的豺狗。
“喏,就这儿。”
军汉用下巴颏点了点通铺最角落、紧挨着漏风门板的一个空位,地上只铺着一层薄薄发黑的霉烂麦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