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胡商的话,如同连珠炮,又如同精心编织的网。
他先是抬出商誉作保,稳住身份。
接着用极具画面感的语言,将李骁的狼狈转化为勇武的证明。
最后,直接戳中了募兵的核心需求,招敢死之士。
“赤水军威震河西,募的是敢打敢拼,陷阵杀敌的锐士,要的就是这等被风沙磨砺,被血火淬炼过的真金璞玉。”
老胡商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激昂,目光灼灼地看着赵军吏。
捧中有激,暗示里有实利。
老胡商深谙人心之道。
那块代表着有实力背景和可靠信誉的商牌,案下那袋分量十足,掂量起来至少有十几贯的开元通宝的那袋钱币的分量,更是沉甸甸的“诚意”。
赵军吏的目光,在看李骁那双让他心悸不已如同受伤孤狼般的眼睛。
那把形制古朴,透着凶光的横刀“斩机”,老胡商那张写满精明与恳切的笑脸,以及案上那赤裸裸的“诚意”之间,来回反复地扫视,权衡。
看来这两个人,都不太好对付,老的精明,鬼话连篇,小的,快要吃了我一样。
他脸上的鄙夷、烦躁终于如同潮水般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权衡利弊后的妥协和一丝深藏的忌惮。
忌惮那把刀,忌惮那个姓氏可能带来的麻烦,也忌惮眼前这青年眼中那股不死不休的狠劲。
“行了行了,真他娘的晦气,算老子今日出门没看黄历。”
赵军吏猛地一拍桌子,像是要把所有烦心事都拍走。
你们搁这算计老子,老子就给这给你们添添堵。
一把抓起案上备好的粗糙木牌,拿起刻刀,没好气地用力地刻下几个歪歪扭扭的字,然后像丢垃圾一样,重重地丢到李骁脚前的地上,激起一小片尘土。
“李骁,记下了,籍贯,凉州流民,入跳荡营。”
他刻意拔高了声音,强调了“流民”二字,既是给自己留足退路,撇清与“李氏”的干系,也是在敲打李骁,让他认清现实。
“伤没好利索之前,给老子在营房里老实待着,别他娘的报到第一天就死在营里,平白给老子添晦气。”
“滚吧!下一个。”
他烦躁地挥着手,像是要驱散什么不祥之气。
木牌滚落在尘土里,上面刻着四个歪歪扭扭却冰冷刺骨的字。
“跳荡”。
李骁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弯下腰。
每一次弯腰的弧度,都牵扯着右肩的伤口,带来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但他还是咬着牙,用左手,一点点地,将那块沾满尘土的粗糙木牌捡了起来。
冰冷的触感从掌心蔓延开来。指腹缓缓划过那冰冷的字迹,感受着木刺的粗糙。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屈辱,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深不见底的平静。
仿佛那刻着“流民”和“跳荡”的木牌,与他毫无关系。
他直起身,没有看趾高气扬的赵军吏一眼,仿佛对方只是一团污浊的空气。
他转过身,面对着老胡商,用尽全身力气,深深地郑重地作了一个揖。
这个动作再次剧烈地牵扯了伤口,剧痛让他身体猛地一晃。
额头上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但他依旧强撑着,将动作完成得一丝不荀。
带着前世高级知识分了刻在骨子里的仪态,尽管此刻这仪态在褴褛血衣的衬托下显得无比悲怆。
“老胡商大叔。”
他的声音因剧痛而颤抖,却无比清晰。
“救命之恩…收留之义…再造之德…李骁…永志不忘。”
“他日若得残躯苟活,必有厚报。”
每一个字,在老胡商看来都重逾千斤,看来自己没帮错人,将来也是一份助力。
老胡商连忙伸手虚扶,生意人那圆滑的笑容依旧挂在脸上。
但那双深陷的如同鹰隼般的眼睛里,却闪烁着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深邃如古井寒潭,却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欣慰,有担忧,也有深沉的告诫。
他压低声音,语重心长,每一个字都像是饱经世事的箴言。
“小郎君言重了,老朽不过是在商言商,顺水推舟罢了。”
“前路艰险,步步杀机,你好自为之。”
“活着,比什么都强,活着,活出个人样来,便是对老朽最好的报答了。”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那面在风沙中猎猎作响的赤水军旗,声音更低,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沧桑感说到。
“瓜州之地,埋骨场处处皆是…然,化龙之池…也未必…没有一线之机,是成冢中枯骨,还是…跃渊而起,全在你一念之间,在你脚下的每一步,去吧。”
语带双关,意味深长。
李骁不再多言。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股决然。
他攥紧了手中那块象征修罗场入场券的“跳荡”木牌,仿佛要将它捏碎。
然后,他挺直了几乎被伤痛和屈辱压垮的脊梁。
那脊梁,如同戈壁中历经风沙摧折却依旧不肯倒下的胡杨。
尽管这个动作让他痛得眼前发黑。
他不再依靠老胡商的搀扶,一步一步,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孤绝与倔强,向着那面在朔风中猎猎招展,象征着大唐河西铁血边军的赤水军旗。
然后,他迈开脚步,一步一步,坚定地,孤独地。
向着那面在风沙中招展的赤水军旗,向着那弥漫着浓重汗臭,铁锈气息,以及淡淡血腥味的军营辕门走去。
残阳如血,将西天染成一片凄艳的赤红。
阳光将他孤绝而倔强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干裂的黄土地上,扭曲,变形。
最终凝成一柄伤痕累累,布满缺口,却依旧执拗地指向苍穹誓要刺破这昏黄天幕的凶刀。
沉重的辕门,在他身后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缓缓地、决绝地合拢。
厚重的门板隔绝了外面世界的风沙、驼铃、喧嚣,以及老胡商那深邃复杂的目光。
门内,是一个更加赤裸、残酷、弱肉强食的杀伐世界。
如同巨兽的嘴巴闭合,彻底隔绝那个他曾经熟悉又无比憎恨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