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县北巷深处,砖墙高耸,朱漆门楼,两座石狮蹲守门前。
府门上悬着一块墨漆匾额。
中间的‘刘’字笔画粗重,透着一股压人的气势。
此处正是魏县主簿刘福生的宅邸。
院内幽深,假山池水,盆景列案,处处不俗。正厅之中,香炉缭绕,茶香四溢。
刘福生正斜倚榻上,着一身绛红家常袍,肥胖的身子陷进锦垫,手里一串玉珠不停把玩,脸上却写满了烦躁。
“那小子……还真敢来状告本官。”
“亏得县尊那老狐狸还护着。”
他阴沉着脸,自昨日堂上被李长安“反咬一口”之后便心绪难平。
虽最后事情压下去了,但那份状纸写得字字属实,若是被他人借势翻出,自己这些年捞的油水,怕真有麻烦。
他正想着,外头传来脚步声,一个干瘦的小厮快步走进来,脸上带着汗,压低声音道:
“回主簿,查到了。”
刘福生手指顿住,眼角一跳:“说。”
“李长安今早去了县衙粮仓,拿着县令的批条……领了二十五石粮食。”
“还有……牛角湾来了几户人家,自己推车来运的。”
“粮……也确实在他带领下走了。”
刘福生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手指扣着玉珠的动作越发缓慢。
“二十五石……那可是整整一千五百斤粮食,一个秀才,真当他是义庄来了?”
小厮低声道:“这事……传得也快,已经有好几个村的人打听起这李秀才的‘放粮契’是真是假。”
“也有两个是咱们熟的人……”
“闭嘴。”刘福生忽地低喝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他将玉珠“啪”地摔在案几上,站起身来,袍子鼓起一片:“姓李的既然敢踩着本官的青苗钱作文章……那就别怪本官不客气。”
“去,让人去粮仓外围盯着,再派人探探县令的口风。”
他咬了咬牙,语气低沉:
“要是这‘放粮’一事真成了声势……那就得让李长安栽个大跟头。”
屋中茶烟未散,烛火晃动,刘福生的胖脸在光影中变得格外阴沉。
牛角湾村头,一缕炊烟正缓缓升起。
十几辆板车咯吱咯吱地行驶在泥泞的田埂小路上,车轮碾出两道浅沟,袋袋粮食堆在车上,沉甸甸的,有一种说不出的踏实。
李长安走在最前,左手提着一只小册子,右手时不时扶一把车头。
后面那一群人虽满脸汗水,却都精神振奋。
村口的老槐树下,十几辆板车一字排开,粮袋堆成了一座小山。
村民们围着看,站远处的不敢靠近,靠近的又不好意思开口。
李长安站在板车旁,一手压着一摞契纸,一手举起簿册,沉声道:
“牛角湾借粮,五户为首,按批条放粮。每户一袋五石,统一清点,统一画押。谁也不多一斗,也不少一粒!”
“各户代表,到桌前来——!”
第一位上前的是个皮肤黝黑的汉子,胳膊粗壮,脸颊削瘦,眼神却很亮。他咽了口唾沫,低声道:
“李爷……我来认领我家的粮。”
李长安看了眼麻袋:“牛角湾一号,对上了。”
“来,把你家人都叫来,清点数。”
几个后生上前,将袋子放倒,解开封口,拨开麻绳,露出里面浅黄的麦粒。
李长安伸手抓了一把,握在掌中,吹去浮尘,然后洒落下来。
“干货足,没掺杂。你来看看。”
那汉子接过麦粒,搓在掌中闻了闻,脸上惊讶之色愈浓:“这不是陈粮吧?咋这香?”
李长安淡淡一笑:“是陈粮,但养得干净、藏得规整。官粮也分好赖,我给你们挑的是能种的。”
那汉子不说话了,眼睛却红了,点头如捣蒜:“认了!认了!”
“来签契。”李长安将契纸递过去。
“你认字不多也无妨,我念你听。”他一字一句读:“借粮五石,秋后归还五石五斗,或按现今粮价七百文偿还,如遇灾年,可推迟半年或减免利息,不得转卖,不得偷埋,若失盗可报备……白纸黑字,谁也赖不掉。”
汉子沉默了片刻,忽地脱下草鞋跪在地上,狠狠按下一只沾满土的掌印。
“多谢李爷!”
围观众人顿时骚动起来。
“哎哟,这真借啊!”
“这不画押就给粮了?”
“说得那么直白,真比咱见过的青苗贷都……都公道!”
第二家,是位满脸风霜的老妇人带着两个瘦弱孩子。她看到那袋粮时,眼眶立刻湿了,喃喃道:“李爷,俺家是寡户,种得少,但俺拼了命种,一粒也不敢耽误……”
李长安温声道:“我挑你家,是因为你守信不欠。契上写得清,按规来就行。”
老妇人抖着手按下红印,孩子望着她,眼睛亮得像新打的铜铃。
第三家,是那络腮胡的壮汉,动作快,说话响,签得爽快:“俺识字!自己来!”他刷刷两笔写了名,一手摁印,一手搬粮,麻利得让围观的人发出阵阵低语。
会识字的小姑娘是在最后一户,她母亲抱着她过来,显得紧张。
李长安看着小女孩,笑问:“你还记得咱们的编号?”
小玉立刻指着麻袋:“牛角湾五号。”
李长安点头,将契纸放在桌上,抬头看着她母亲:“你愿借?”
那妇人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点了头。
“咱只求秋后有收成,能还得上。”
李长安将她们的契纸念了一遍,小姑娘全程睁大眼睛听,眼里闪着专注的光。
她母亲哽咽地摁下红印,紧紧抱着粮袋不放。
契签毕,粮落地。
村里终于沸腾了。
后面的人你一言我一语:
“李爷,这也能借给我们一家不?”
“我家今年水车坏了,田还种不下,能不能也批两石?”
“我愿意借!就一石也行啊!”
李长安将五份契纸整理好,抬手压下声浪:“只要你们愿借,家家都有,只要讲理,咱就不怕没粮。”
他目光扫过人群,又落在许里正身上:“里正,等下你给咱们统计下村里愿意借的有多少户,还是五户一保,还是安排人手去城里的粮仓拉,但是当场立契,就不来回折腾了。”
许里正连连点头:“听李爷的!”
村民们散去的脚步尚未完全离开,李长安已经一边收拾契纸,一边皱起了眉头。
许里正察觉,走近问道:“李爷,可是还有事?”
李长安看了眼仍站在一旁、正悄悄看他写字的小女孩,笑了笑:
“我想请个小帮手。”
“明日借粮的人肯定更多,我一个人记账、查袋、写契、念契,实在忙不过来。”
“这小姑娘,眼尖手快,脑子也灵,不如明儿让她跟着我一起干些轻巧事,帮我记个数、递递笔墨,也能学点东西。”
许里正愣了下,看向小玉,沉吟点头:“这丫头是个早慧的,我也听她娘说过,识得百来个字,还会算盘珠子。”
“这事……我得同她娘说一声。”
说着,他带着李长安走向那妇人,小玉也乖巧地跟了上来。
妇人一听,神色明显一紧,下意识拉住小玉的手:“李爷……我家孩子还小,怕是惹麻烦……”
李长安微笑着摇头:“不让她抄账,也不让她跑腿,只在一旁帮我记个袋号,念个数。我就在她身边,谁也不敢欺负她。”
许里正在一旁也劝:“孩子聪明,能记事。李爷不是坏人,咱村要借粮,总得有人学着算账。”
妇人犹豫片刻,看了眼女儿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终于点头:“那……早上吃完饭再去,不许她饿肚子。”
李长安连忙应诺:“我带干粮,包她吃饱。”
一旁听着的两个男人也凑了上来,一个是皮肤黝黑、肩膀宽阔的汉子,另一个是络腮胡的壮汉。
“李爷,”黝黑汉子开口,声音低沉厚重,“明天咱几个也去,车我也推得熟,要是人多,有我们帮你一把也踏实。”
“俺叫石大牛。”
络腮胡咧嘴一笑:“我也去!签完契了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俺叫冯旺子,不中听,但好使唤。”
李长安一听乐了,抱拳作揖道:“好,那明天你们一同来。我叫李长安,从今天起,咱们也算是相识了。”
石大牛点头如钟,冯旺子拍了拍胸膛。
小玉在旁边扯了扯娘的袖子,小声道:“娘,我记得他名字啦。李长安,长久平安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