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刘福生被捕,转眼已过月余。
这一个月里,魏县街头巷尾,无论城中绸缎铺里的掌柜,还是乡间阡陌中挑粪的农户,谈论得最多的,便是县衙退钱的事。
“听说没?咱家前两年多交的青苗息,竟真退回来了!”
“退了我家三百六十文,这下够添柴买盐,熬到秋收了!”
“我家那田地差点被抄,今儿衙门来人说那是乱列条目,错了,还多给了我五十文赔罪银,天呐,我活了四十年,头一次见官府认错!”
百姓们议论纷纷,满面红光。
原本门可罗雀的县衙,如今每日都有乡民前来报账、核实、登记退银,门口排起长队,竟似旧日节庆的热闹景象。
李长安每日去县令府请教时路过,看着这些笑容满面的人,心中也不免生出几分成就感。
他不是这时代的人,也曾一度不知穿越至此到底是劫是缘。
但此刻,看着这些久被压迫的百姓终于能挺直腰板,脸上不再是麻木与沉默,他才觉得,自己这些日子做的事,值了。
但改革不止于此。
青苗法只是诸法之一,如今在魏县初见成效,但市易法、均输法、募役法三者仍悬而未决。
募役法倒是好办,尚属县令权责范围。
但市易务与均输监却难得多。
这两个机构虽设在魏县,却隶属河北东路转运使司,系路级直属,县衙根本无法插手。
换句话说,他们可以出函让你配合,却不必听你节制;你若想查他们一条账目,便得越级请示。
“执行权有,监督权无。且连询问都要小心翼翼。”李长安坐在后堂,手中茶盏尚热,眉头却紧锁。
“这便是困局。”他喃喃自语。
门外石大牛掀帘而入,问他是否需要晚饭,李长安摆了摆手,表示再等片刻。
他心知,要动市易务与均输监,赵延章一人恐难为继,唯有上通州府,借文彦博之势。
想到这里,他抬头看向窗外,天色已近黄昏,夕阳透过晚霞泛着淡金色的光。
他缓缓起身,心头已有决断:
“得让赵县令给自己引荐一下。”
与此同时,赵延章正坐于堂中,眉头紧锁。
黄策立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禀报道:
“赵大人,今儿我照常训练乡兵保甲,午后去巡了一圈。可有几个熟识的乡老悄悄与我说,最近征募‘役钱’之事引得村里怨声不少。”
赵延章眼神一动,未答话,黄策继续低声道:“据说,那些管报户等的户曹与乡书手,虚报宽剩、随意抬等。原是小户,却被标成中户;本是鳏寡独居,却强摊丁役……连堤坝修葺的钱都被他们挪了,百姓怨声载道。”
赵延章缓缓吐出一口气,沉声道:“我又何尝不知?”
他缓步至桌前坐下,面色略显疲惫,手指轻轻敲着案几。
“募役法本意是令富代贫、钱代丁,以免百姓劳役奔波,结果却被这些胥吏做成了生意。每次派人核查,他们不是烧账簿,就是拿出事先写好的假台账,一问三不知。更要命的是——”他目光一冷,“这些人还与常平司提举勾结,一旦我这边动作大了,他们便反手弹劾,说县衙擅改户籍、扰乱新法,州里来人一查,竟反叫我哑口无言。”
黄策咬牙道:“如此肆无忌惮,简直该一网打尽!”
赵延章叹息一声:“可这网,若无绳索缠牢,只怕还未撒下,就先破了。”
正说着,管家快步而入,抱拳道:“禀大人,李公子求见。”
赵延章眼中一亮,几乎是脱口而出:“快请!”
他抚掌笑道:“这小子每次来,总能解我燃眉之急。”
不多时,李长安迈步入堂,身着青衫,神情不卑不亢,见礼道:“赵大人、黄县尉。”
赵延章起身笑迎。
黄策笑着摆手:“李公子可好些日未见了,想你呢。”
李长安拱手回礼,微笑着坐下。
寒暄未过,赵延章便迫不及待问道:“如今青苗法已见成效,然募役法却如一滩烂泥,迟迟无法下手。你来得正好,可有良策?”
李长安一愣,笑道:“大人怎知我有法?”
赵延章一挑眉,似笑非笑地道:“你小子鬼点子多,来得这般巧,定是又有法子了罢?”
李长安摇头失笑,叹息道:“募役法的问题,说是法,实则并不在‘募’上,而在‘役’下之人。”
“怎么讲?”黄策插言道。
李长安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缓缓吐出两个字:“范有道。”
“范有道?”黄策微微皱眉,“他虽是主簿,却是刚上任不久,也不过在县城里有些人脉,并无背景,能有什么办法?”
赵延章却像是猛然醒悟,猛拍一下额头,接着大笑出声:“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赵大人……”黄策看得一头雾水。
李长安也笑了。
赵延章收敛笑意,语气多了几分正经:“你让范有道坐那个主簿的位子,原来还有这层深意啊!”
黄策还是满脸疑惑:“到底是什么深意?你们倒别笑了,倒是跟我说明白呀。”
赵延章看向黄策,缓缓开口道:
“范有道虽无根基,但在县城多年,为人狠辣,打交道的大多是豪强地户。他早年和刘福生混在一起时,那些胥吏哪个不对他忌惮三分?如今上了主簿之位,只要一句话,下面人就得老实听令。”
他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冷意:“这种人,最会拿捏那些小吏的软肋,随便搬出几笔账、翻出几条旧台,谁敢顶嘴?一记板子打下去,连声都不敢吭。”
黄策恍然,皱眉道:“合着咱们之前解决不了,是因为太守规矩了?”
说罢又不忿地咕哝一句:“明明是为百姓做事,结果反倒束手束脚。”
赵延章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李长安则坐在旁边,轻轻一拈茶盖,笑着说道:“做事要讲理,用人却要看得准。查账这种事,不一定非得正直清廉的人才能干,有时候,精明世故的人反倒更得手。”
赵延章点头接道:“正是。我们自己人一查,下面那帮胥吏就立马警觉起来,台账一藏、一烧,什么都没了。但范有道不一样,他本就是本县豪强,跟他们一路的,众人只当他是借着新官上任捞油水,反倒不会多防备。”
黄策恍然大悟,咧嘴笑道:“高,实在是高!这明面上是翻旧账,其实是借刀查弊,手段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