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三日，魏县百姓口中的风向便彻底变了。
从清晨的米行、午间的茶肆，到傍晚巷口卖糖糕的小贩摊前，几乎每个角落都在说着同一件事。
“主簿刘福生，被抄家了！”
消息最早是从南城那边传出来的。
据说前几日清早清早，三十余名衙役鱼贯而入刘府，抬出了十余箱账册、十几箱铜钱，还封了院门上那块“刘府”的匾。
再一传，便成了街头巷尾的笑谈。
“活该！我家老二前年借了他十贯，青苗贷还完了，他还逼着再补‘仓耗’‘纸笔费’，我家屋都卖了半间！”
“哎哟你那还算轻的，俺表舅种二十亩田，利滚利滚成百贯，后来连棺材本都让刘主簿搜刮去了。”
“啧，老天爷开眼啦，咱可真得谢谢李秀才。”
“可不是，听说这回县令赵县伊都撑着他，李秀才这人，是真是有本事哩。”
魏县西市靠北口，一家茶棚外，几个老汉边抽旱烟边嘀咕，茶碗边的热气混着笑意直往上飘。
几个年轻人听得连连点头，眼神中多了几分向往。
这风吹草动，李长安早已预料。
可当真正听见街坊邻里的称赞与感激时，他仍是怔了怔。
从穿越到北宋以来，他几乎日日都在算计：筹划、借势、争口气。
可如今，他不止活得安稳，还真的让一个贪赃枉法的主簿落马，让被压得透不过气的百姓有了喘息之机。
“李公子。”
雅间的门被轻轻叩响，一道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李长安抬眼望去，只见门被推开，走进来的正是范有道。
不同于几日前的踌躇与焦灼，此刻的他一身月白直裰，面带红光，脚步间透着一股掩不住的轻快。
“啧。”李长安微挑眉，放下手中茶盏，似笑非笑，“看你这满脸喜色，莫非任命下来了？”
范有道快步近前，笑得眉眼都弯了，拱手连声道：“李公子果然消息灵通！刚刚接到州府公文，下月初三接任主簿一职，现已由赵县伊先行代为文报，大名府也已批复。”
“这都多亏了李公子引荐相助，范某感激不尽，日后自当以肝脑涂地报之！”
李长安瞥了他一眼，语气冷淡：“你倒也别急着‘肝脑涂地’。我让你做主簿，可不是为了让你趁机捞钱。”
范有道神情一僵，脸上喜意一顿，连忙正色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他低下头，略显诚惶诚恐地说道：“我这几日在家中确实也一直思过……想起以往为富不仁，放高利贷逼得人家卖儿卖女，实属伤天害理。自从那日公子与我言明，我便暗暗发誓，日后要好好做事，为百姓谋些实在的利。”
“是么？”李长安慢慢抬眸，冷哼一声，“你这话若说给街上卖枣的老太婆听，她说不定还会信。”
范有道被噎得一时语塞，讪讪摸了摸鼻子，不敢辩驳。
李长安却只是淡淡收回目光，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声音不急不缓：“你记好了，从现在起，你走的每一步，都会有人盯着。你不是刘福生，我也不会像以前那样让你在暗处胡作非为。你若做得好，我自会替你说话；若做得歪了……”
他顿了顿，眼神一寒。
“是，是。”范有道低下头，声音微哑，“小人记下了。”
李长安见他低眉顺眼地站在那里，心中却并未有半分轻松。
这个人，滑不溜秋，狡猾如狐。
他未必真有悔意，倒更像是被局势所逼，才暂且低头。
可惜，他偏偏就需要这样的人。
能扛起魏县主簿这一职位，又敢在官场上斡旋、不至被立刻吞噬的人，实在不多。
而现在，范有道是那唯一合适的人选。
想到这里，李长安轻轻闭了闭眼，语气也缓了几分：“记得你说过的。”
范有道连忙点头，神情从恭敬慢慢转为一丝释然，试探着道：“那……李公子，不知接下来在魏县，您还有什么打算？范某愿听从调遣。”
李长安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你如今既是主簿，第一件要办的事，不是整顿下属、不是拜码头拉关系，而是这件。”
他说着，自怀中取出一卷薄册，拍在桌上，声音虽不大，却仿佛击在了范有道心头。
“这，是青苗钱发放的底册。”
范有道一愣，眼神中露出一丝迟疑。
李长安语气不紧不慢，依旧从容：“你要做的，是把各乡上报的‘受灾户数’，与实际领钱的签字台账并在一处，一户一户核对。召集你当铺里的账房们，连夜也要对出个结果来。”
他顿了顿，眸色一沉，话语如铁：“哪一户多收了，哪一笔算错了，哪怕一文钱对不上，也得查明白。能退的立刻退回去，不能退的……”李长安语气忽而顿重，“就从刘福生家抄出来的钱里补。”
范有道听到这，额头已隐隐冒汗，勉强挤出一丝笑：“公子说得极是，刘福生贪墨多年，确实应由他来填……”
可话未说完，李长安冷冷接道：“若抄家所得不够，你便自己补上。”
“我自己？”范有道脱口而出，声音陡高，反应过来后又连忙压低嗓子，讪讪笑着：“这……公子，刘福生这些年巧立名目，贪墨的钱财岂止万贯？就算把他全家的产业都抄了，怕也补不齐这许多缺口啊……”
他顿了顿，语气更低了一分，带着几分真切的肉疼：“就算只剩一成，那也是千贯起算，我这做点生意的小本买卖，哪儿扛得起啊？”
话虽如此，他脑中已飞快盘算起来。
这些年他靠放高利贷，从魏县百姓身上赚得千贯以上。
若再加上私下抵押的土地、转贷的本金，积蓄早已丰厚。
只是这笔钱大多转化为田契、庄头和铺面，要真挖出来用来退赔百姓……他肉疼得很。
想到此处，他眼珠转了转，低头佯装沉思，心里却在打主意：是不是能做两本账？或者在审查上虚晃一枪，只赔一部分，糊弄过去……
可还没等他盘算出法子，李长安一眼就瞧出了他的鬼心思。
他倚在桌前，淡淡一笑：“你若不愿做，我也不勉强。只是这刘福生的案子，州府还未彻查完。文潞公文知府素来注重清吏治，如今盯着魏县，可不是看谁唱戏。”
他顿了顿，语气忽而锋利：“我若将你推举为主簿三日之内便拒查、畏难、不作为之事如实上报……你猜，这主簿之位会不会换人？”
范有道一惊，额头上的冷汗瞬间渗了出来。
这话明里是说要换人，暗地却直指“刘福生案还未收尾，范有道若被连带勾结、贪墨未清”，轻则罢官，重则坐牢抄家！
“公子……”他咽了口唾沫，强作镇定，却怎么也压不住嗓子里的颤音，“不敢不从，不敢不从。”
李长安看着他额上冷汗直冒，心知他此刻必是心如刀绞。
可这正是他所要的结果。
范有道咬咬牙，咬得后槽牙都发酸：“那……青苗账我来查。不论查出多少短差，我……我咬咬牙补上便是。”
“好。”李长安笑了笑，语气终于稍缓，“这才像个能用的人。”
范有道深吸了一口气，点头称是，又行了一礼，这才退下。
雅间再次归于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