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已深，魏县南门外草木浓郁，正午的阳光洒在旷野之上，波光如织。
一列军马自官道而来，旌旗飘动，马蹄铿锵。
为首一人骑在青鬃战马上，披鳞甲，系红缨，年约三十许，剑眉入鬓，身姿挺拔，目光冷冽。
其身后跟随两百余厢军，身着皂衣铁胄，虽未全副披挂，却步履齐整，军容不散。
李长安立于城门一侧，目光紧随那为首将领。
“那便是保节军指挥使，张弘。”赵延章身披官袍，手执笏板，自阶上迎下，低声对李长安道，“熙宁四年由禁军降补至大名府，听说曾随杜安行平定南平僚叛乱，有斩首之功。”
李长安轻轻颔首，打量着张弘。
此人虽寡言少语，然骑姿稳健，行止从容，举手投足间自带一股兵家老成之气。
果然与那些临时召集的乡兵、保甲不同。
他心头微动，望着那一队列行军队伍，有几分出神。
过去听闻“厢军不堪一击，徒有其表”，但今日所见，这些兵卒虽未尽皆披甲持戈，却各持木制兵牌、带弓挂箭，步伐稳健，配合默契。
哪里是乌合之众？分明是训练有素的边军。
赵延章似乎看出了他心中所想，笑了笑道：“你在想，为何厢军如此齐整？”
“学生不敢妄言。”李长安拱手道。
赵延章负手而立，淡淡说道：“自推行《将兵法》以来，保节军已归入‘河北第一将’，设参军、兵曹，受三司、枢密双线统调。张弘身为节下将领，平日便轮入禁军操练，厢军能有今日军容，便是他带出的。”
“原来如此。”李长安眼神微凝，心中感佩。
军阵已入营，营地设在南郊五里外的丘岗之上，四野空旷，守望通达。
保节军在平原之上迅速搭建营帐，分哨设岗，令行禁止。
入夜，赵延章与张弘共坐营帐，军卒呈上地图与斥候探报。
“此贼扎寨于西南丘陵，依山就水，所据之地背林向河，有暗哨三处，哨更于戌时换班。寨中约一百余人，多为旧匪残党。擒其头目，其余不足为惧。”张弘语速平缓，语气不疾不徐，显然久经军务。
赵延章指着地图问：“你意欲夜袭？”
“正是。”张弘点头，“戌末至亥初换哨时最为空隙，月黑风紧，贼人松懈。三十骑疾行破哨，两翼火攻，三刻内可破寨。”
赵延章侧首看向李长安：“你若愿一观，可随军而动。只是火攻之事，不比朝堂文墨，莫要逞强。”
李长安起身一揖：“学生愿随军观阵，不为逞威，只为识势。”
张弘眼角余光扫来，目光微顿，语气不带波澜：“既随军，便听号令，不可擅动。”
李长安点头：“谨记在心。”
帐内短议已定，张弘提笔亲书军令，一旁参军接过令签，疾步出帐，传令各伍，整军待命。
夜风渐起，林梢微颤，几片落叶轻飘无声。
李长安屏息伏于密林之中，脚下是厚实湿润的泥土，鼻端尽是草木腥味。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偶尔一声虫鸣穿破夜色。
他左右望去，林中黑影重重，似无人迹。
但他心中明白，保节军的士卒正藏身于每一丛灌木、每一块岩后，如匿影伏蛇，伺机而动。
忽有一声轻响自林后传来，李长安下意识绷紧背脊，悄然侧目望去。
只见一名保节军军士如影随形地扑出，利刃寒光一闪，便将一道藏身灌木后的黑影悄无声息地制住。
那人刚欲发声，喉间已被军士一肘锁住，只发出一声闷哼，旋即软倒在地，被拖入树后草丛中。
李长安心头一凛，心知这是匪寨外围的暗哨。
如今一人已除，余者想必也正被其他伏军逐一清理。
夜色愈发深沉，杀气却如草木间升腾的雾，悄然弥漫开来。
暗哨拔除后，林间一片死寂。
李长安深吸一口气，猫身从草丛中钻出，贴地向前。夜风裹着山林的潮气扑面而来，冷得像刀。他跟在前方两名军士之后，时不时低头避开藤蔓与枯枝，脚下极轻。
前方张弘身形如鹰，悄无声息地掠过一块岩坡，忽然抬手，做了个停的手势。
“嘘。”他回头低声。
李长安愣了一下，停下脚步，压低声音问：“出了什么事？”
张弘侧耳听了听四周，神情凝重，低声答道：“已过外围，距匪寨不过一里，再往前，恐有埋伏。”
“不是暗哨？”李长安心中一紧。
张弘摇头：“暗哨是人防，狡猾些的贼人，还会在林中布陷。尤其山匪出身，多沿袭旧法，重重设障。若不识路，易有折损。”
他顿了顿，像是忆起什么旧事，声音低了几分：
“熙宁四年初，我随杜安行入川，讨伐南平叛乱。那时蛮军困守山中，自筑石寨高堡，守御极严。李宗闵先前率军贸然攻寨，中了埋伏，战死于阵，我便是奉孙转运之命，随杜先锋整军再进的。”
他说到此，目光扫过前方林间黑影：“那些蛮人虽未学兵书，却极懂用地势布防，寨前有三重伏道，林中掩有陷马坑、石叠滚木。若非提前遣斥候探明地形，只怕当时也得重蹈覆辙。”
李长安闻言一凛，心中顿时明白张弘为何迟迟不肯逼近：“这魏县水匪……竟也懂这些？”
张弘冷笑一声，眸中多了几分警惕与老成：“贼匪虽散，然多沿袭旧法。古来盗寇营寨，常设明哨暗哨，外围挖掘陷坑，铺草掩木，稍不留神便有伤亡。”
他语气顿了顿，继续道：“夜袭之法，最忌鲁莽。我宁肯慢三分，也不肯叫弟兄们白白送命。等探子回来查明前路，再作定夺。”
枝叶晃动间掠过几道身影，悄无声息地从前线潜行归来。
不多时，一名斥候悄然现身，单膝跪地在张弘身前，压低嗓音道：“回将领，前方一里半有伏哨两处，皆已绕开，未动声息。寨前林边确有浅坑，草木掩盖，初步看并无陷阱埋伏，但未敢再近查验。”
张弘微微颔首：“做得好，退回后方歇息片刻吧。”
那斥候一拱手，翻身隐入暗影之中。
他随即转头看向李长安，声音低沉：“路已探清。再过半个时辰，轮月至中天，是动手的时辰。”
李长安默默点头，心跳却不觉快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