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腐巷的生意越做越红火。
每日辰时,煎饼的香味便从巷口飘出,过路的衙役、学童、脚夫、妇人,不论三教九流,皆驻足而入。
李长安虽不在灶前掌铲,却日日坐镇后堂,盯着账册流水,心里有数。
短短数日,铺中盈利已近二贯。
他并未放松,反倒每日翻阅新法条目、官署例规,一笔笔地把账册整理成一套标准式样,交由小玉誊录存底,生怕哪个环节出了差错,落人口实。
可这年头,怕什么,偏就来什么。
这日午后,巷口忽传一阵脚步杂响。
冯旺子探头望了眼,低声道:“李公子,有穿官服的过来了,青衣红带,像是市易务那边的。”
李长安眉头轻皱:“几人?”
“七八个吧,为首的眼熟——咦?就是那日来查铺登记的那个小吏也在后头,低着头跟着。”
李长安心中一紧,莫非是那日文书出了问题?
话音未落,铺外脚步声逼近,为首一人声音不小地喊:“掌柜的何在?”
李长安整整衣襟,走出后堂,见来人身形魁梧,唇下留须,神情不怒自威,眉目间尽是官僚的冷厉。
那人扫他一眼,语气冷淡:
“你便是此铺东主李长安?”
李长安拱手作揖:“正是在下。不知官长驾临,有何要事?”
来人将手中文书一抖,朗声道:“前日登记你这铺的账目时,小吏笔误,未据实申报。”
“依市易务最新令,你铺子首月进货便有四石筛面,两罐清油,伙计四人,属‘有屋产商户’中户上等,须补缴月钱三百文。”
“另未见你于市易务登记进货底册,按规定补缴商税两百文。”
“总共五百文,立刻补齐。”
话音一落,后头那个曾来查铺的小吏唯唯诺诺,不敢抬头。
李长安面色未动,只拱手反问:“官长所言‘屋产商户’,然此屋为牙行所租,并非在下产业,怎可入账为‘屋产’?”
那官吏哼了一声,手中文卷往前一推:“租契上写的是你的名字,既是你主事,自然算你名下产业。”
“去年东大街王娘子开胭脂铺,也是租的屋子,照样纳为中户,一文不少。”
“至于货品一事,虽说你拿的是军需余粮,可据市易法第三款,凡持‘公需补给’名目者,仍须于本署留档登记,以防货物流散。你既未留底,便按漏税论。”
李长安眉头紧锁,此人来势汹汹,分明不是单纯执法,而像是……钉人下绊。
他心知眼下当街争辩无益,只得沉声道:
“还请官长稍候,在下可取赵县令批文、均输监盖章与户房备案,以证清白。”
“不用。”
那人摆手,冷冷一笑:“你这铺子既挂牌营业,便要奉本务律令。自今日起,每月需从市易务进货不少于十贯油盐粮杂,若不奉公法,便报之为‘违章营商’。”
“听明白了?”
说罢,竟不等李长安开口,转身便走。
那小吏见他离去,低头哈腰跟了出去,连看李长安一眼都不敢。
望着那群人离去的背影,李长安眸中露出一丝冷意。
五百文的税,十贯的月度采购,哪一样不是逼着他就范?
“这可不是巧合。”他低声道,“这背后……是有人借法压人。”
小玉走来,小声问道:“李公子,那人是谁?”
李长安望着街口,淡淡道:
“多半,是主簿的人。”
李长安立在巷口,望着市易务众人离去的背影,许久未动。
院中仍是锅灶翻滚,香气氤氲,铺中人声鼎沸,叫卖声、嬉笑声不断。但他却没有再踏入那片热闹之中。
那热闹,是用金钱堆起来的柴薪。
而此刻的他,嗅到的却是那柴薪之下,官府律条燃起的暗火。
“再这样被动下去,终究是任人宰割。”
他回身推门入内,换了件干净的青衫,披上外袍,一言不发地出了门,直往县署而去。
……
魏县县令府,后堂书房。
赵延章正在翻阅《均输细目》与《税课征折筹议稿》,听见通报后抬头一看:“李长安?快请进。”
李长安步入堂中,拱手道:“学生冒昧来访,实因一事相求。”
赵延章放下手中笔,示意他落座:“你今日铺子开张,我本还打算明日去捧个场,怎么,出了岔子?”
李长安也不绕弯,沉声将市易务来人勒令加税一事一一道来。
赵延章听罢,眼中浮起一抹冷色:“……‘中户上等’?还限你每月从市易务购货?哼,他们倒是真敢动手。”
李长安抿了口茶,抬头道:“赵县伊,学生原本想着按规矩行事,凡事依律,不惹是非。可如今看来,对方不按规矩来,我若再一味退让,终将被人步步逼死。”
他顿了顿,又道:“此事虽小,但牵连甚广。背后之人,极可能仍是刘福生一派。”
赵延章闻言轻叹:“你如今明白了,光靠读书做题、讲章引典,是赢不了这些人的。”
李长安直视他:“所以学生来问县伊,文潞公调大名府厢军剿匪一事,何时动手?”
赵延章闻言神色一凛,随即点了点头:“你来得正好。文老昨日来信,大名府厢军已至成安,调令已下,再有一日便可抵魏县。”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李长安身上:“但是,抓到人不算赢,还要能从他口中‘撬出真话’,这一点才是难。”
李长安低头行礼:“学生明白。”
当晚,李长安回到铺中后院,众人尚在歇息。他独坐书桌前,窗外虫鸣阵阵,月色洒落。
他提笔欲写,思绪却始终沉在赵延章的那句话里:
“还要能撬出真话。”
他缓缓放下笔,望着那盏昏黄的灯火,心中念头翻涌:
“万一那匪首不供出刘福生呢?若他早被收买,或干脆自认是主谋,那我这番布局便功亏一篑。”
“不能赌。”
“到了这一步,不能再只是守,而要攻。”
他想起前世兵法中那句老话——“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刘福生身在县衙,如今肆意敛财,树敌颇多。他手下的人不是铁板一块,终有裂缝。”
“若能找到那一条缝……”
他缓缓起身,目光中已无初来时的青涩犹疑,只有一抹走入权场者的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