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魏县街市,飘着细碎的杨絮。
李长安带着小玉,沿着青石板路往北街的赁铺牙行走去。那是魏县唯一一家经县署备案的中介,门口斜挂着一块已褪色的“官颁牙人”木牌,木头干裂,漆痕斑驳。
牙行内堂冷冷清清,墙边码着七八个柳木算盘,掌事的王牙人正趴在桌上,对着一册《商房租佃簿》打盹,呼吸悠长。
李长安走近两步,拱手轻声道:“劳烦掌柜,学生欲寻一间临街铺面,开设早食店用。不必太大,能支五六张桌子,有内厨即可。”
王牙人眨了眨眼,似乎还没从梦中醒来,呆愣了片刻。
李长安便又重复了一遍。
王牙人这才翻开桌上的册子,捻出一张泛黄的房契,喃喃念道:“西城米巷有一间铺子,倒是空了半年,租金也便宜。”
李长安一听,心中暗暗摇头。
米巷那地儿他熟,冷清得连野猫野狗都见不到几只,别说卖煎饼果子了,就连要讨口热水的乞丐都稀罕。
这若真租下去,莫说挣钱了,怕是两个月便要歇火关门。
他微笑着推还契纸:“掌柜的,学生打算做的是早食生意,终归还得图个人气旺些的街面。”
王牙人也不恼,又从抽屉里捻出一张纸来:“要不……南街丁字口那间?面阔两丈,进深四丈,前后打通,还有灶口,就是租金贵了些,一月一贯。”
李长安眉头微蹙:“太大了些,掌柜的可有再小一号的?”
王牙人才“哦”了一声,又翻出一张泛黄契纸:“西街豆腐巷有一间半开的铺子,原是陈秀才开的蒙学馆。前几个月断了束脩,门窗都快被市易务的差役给拆了。”
他把房契递过来,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面阔一丈二,进深三丈,月租五百文。”
李长安接过房契,看了两眼,略一沉吟,抬头说道:“那便劳烦王掌柜带路,咱们先去看看铺面。”
王牙人哼了一声,从椅子上撑着腰站起来,嘴里嘟囔着什么“真挑剔”,披上门边挂着的褐布短褂,一边招呼伙计去铺里开锁,一边朝李长安使个眼色,“豆腐巷那间铺子闲置时间太长,能租出去就不错了,您若真要开铺子,可得自己动手收拾。”
李长安微微一笑,也不多言,带着小玉跟了上去。
豆腐巷的青瓦顶已漏出天光,门框上那块“启蒙养正”的木匾还歪歪斜斜地挂着,尘土蒙面,字迹依稀可辨。
门槛被无数学童鞋底踏得锃亮。
李长安踩着吱呀作响的木地板走到后院,墙角堆着半筐霉烂的《千字文》,散发出潮湿的墨香与霉味。
大概陈秀才是撑不过市易务那每月额外征收的“文教行役钱”,才不得不关门的。
“这铺子……可敢租?”小玉轻声嘀咕着,捏着衣角看着那屋顶破洞,眉头紧皱。
李长安走过去,摸了摸潮湿的墙根,忽然注意到门楣上钉着一块褪色的“惠民商户”铁牌。
他眼神一亮,若没记错,那是熙宁三年县署发下的灾年减价粥铺标识。
按《劝农诏》第三款,此类铺面若换租,可免三个月押金。
王牙人见状,摸着胡须笑道:“李公子若嫌贵,前头米铺王三还有间耳房。只是……”他凑近几分,压低声音,“那厮上个月没缴免行钱,市易务的刚带人砸了他两缸醋。”
李长安笑了笑,没接话,只从袖中抽出一卷抄写整齐的《商户租赁条例》,这是他照着县署存档的官版契约抄写的。
尾页特地留出一段空白,用来贴‘扶贫商户凭证’。
他轻轻一指门楣上的铁牌,说道:“按条例,租赁官颁惠民铺,押金可减六成。”
“且我属流民安置商户,按《魏县便民条规》,头三月租金可按月缴,不必押一付三。”
王牙人闻言,算盘立刻打得噼啪作响。
他知道如今县里严打“牙行苛敛”,尤其像李长安这类手握县令批文的扶贫试点商户,万万得罪不得。
最终他在契纸上写下:“月租四百文,首季免押,附《扶贫商户减租帖》为证。”
末行还添了一句:“若市易务滋扰,凭此帖禀县署。”
这正是牙人们在变法风口浪尖上练就的生存智慧。
李长安摸着门口凹凸不平的砖缝,忽然在一角发现用炭笔写下的两个字:
“义利”。
应是陈秀才留下的。
他伸出手指,轻轻摩挲那字迹。
墨色早已渗入砖缝之中,但“义”字收笔处那深深一划仍清晰可辨,像是笔尖顿在纸上的瞬间,写者迟疑良久,才终于落下。
他忽然想起王牙人方才说的:
陈秀才是上月断了束脩。
束脩,是学子们一年一次送的学费。
一旦断了束脩,也就断了这间学馆的命脉。
李长安抬头,望向门框上那块歪斜的“启蒙养正”木匾,仿佛看见一个倔强的书生,在市易务“文教行役钱”的剥削之下,握着狼毫,在“君子喻于义”与“小人喻于利”之间,拼命寻找一个生路的折中点。
可惜他没能找着。
离开牙行时,王牙人往李长安手中塞了一块“官牙担保”的木牌:“明日去市易务备案,把这牌挂在铺子里。”
木牌背面,有人刻下的笔痕早已模糊,但仍依稀可见几个歪斜的字:
“照章行事,方得始终。”
倒像是留给这熙宁年间所有小商贩的一句忠告。
小玉站在铺子门口,看着那斜斜挂着的木匾,忽然问:“李公子,我们真的要在这里开店吗?”
她手里拎着刚从牙行伙计那儿拿来的钥匙,一边晃一边抬头打量着那块剥落的牌匾,神情有些迟疑。
李长安走到她身边,忽然笑了笑:“放心吧,屋子虽然破了点,但这条街平时人来人往,翻修一下,不怕挣不到钱。”
小玉眨了眨眼:“那……我们什么时候开始收拾?”
“明天一早。”李长安拍了拍她的肩膀,“今天先回去歇着,等明日你大牛哥和冯哥来了一块收拾。”
小玉点了点头,手里晃着钥匙,终于露出一点轻松的笑。
西街的晚风裹着槐花的香气飘过巷口,李长安站在门前,望着那即将属于自己的铺子。
屋顶的破洞,正好框住半轮新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