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县城门,马车缓缓而入。
李长安下车拱手告别:“多谢老丈相救之恩,来日若有机会,再报此情。”
老者微笑颔首:“与你言谈,倒也甚为投缘。不知你名讳为何?”
“在下李长安。”
“李长安……记住了。”
李长安告辞后,转身便向居养院奔去,伤口虽止血,却仍作痛,需寻大夫妥善处理。
马车则未停留,转向县衙方向而去。
……
不多时,魏县县衙。
门前守卒还未来得及通报,内院已飞奔出一名中年官员,神色惊喜,正是魏县县令赵延章。
“老师?您怎么来了!怎么也不提前来封家书,好叫学生备下接驾之礼?”
车门一掀,那老者缓步而下,仍是素袍淡履,气度从容,正是当朝重臣、文潞公文彦博。
“我此番北上,是为上任,也为私察民情,岂可先书通报,教你准备妥当?”
赵延章惶然:“是,学生鲁莽了。”
二人并肩入内,落座于庭院凉亭之中。
赵延章命人备上饭菜,却被文彦博摆手拦下:“饭菜不必,一盏清茶足矣。”
文彦博捧盏轻啜,忽抬眸道:“我入魏县城外,途中竟遇水匪截杀一人。你治下一县,竟匪患如斯?”
赵延章面色大变:“老师……您没事吧?”
“老朽若是出事岂能现在与你对坐闲聊。”文彦博轻描淡写,却不掩语气中不悦,“究竟是何缘由?”
赵延章面露苦色:“唉,皆因去年洪涝,浪头湾一带为水所毁,流寇乘机而入,盘踞成势。县里虽几番围剿,可那地三面环水,乡兵不堪大用,难以拔除。近日青苗粮将发,水匪得讯,便趁机下山劫粮……不过学生已命人设伏,想来此番他们定吃了苦头。”
文彦博微微点头,随即话锋一转:“既然说到青苗粮……这法子你执行得如何?是否有官吏藉机盘剥百姓?”
赵延章沉默须臾,终是叹道:“怎会没有……县中主簿刘福生,正是如此一人。他背后倚靠韩绛,学生束手无策。”
文彦博闻言,眉头微皱,目光沉了几分,缓缓道:
“韩绛此人,老朽与之相识多年,虽不擅兵事,然于政务颇为谨慎,为人处世亦算正派。尤在变法之事上,他素来主张‘不可一蹴而就’,深知利弊,怎会容忍麾下有人如此胡行?”
他话音虽平,却字字沉重。
“若他知晓属官盘剥百姓、勾结匪类,岂非自污其名?若不知——便是驭人无方。”
赵延章苦笑:“老师所言极是。然则那刘福生并无真凭实据可告,只因其将女儿送去给韩绛为妾,便狐假虎威,外头皆道他是韩公近人,连城中富商都对他低眉顺眼,学生实难施手。”
文彦博眯了眯眼,沉吟道:“以女为媒,借势而行……此风一开,污浊之气便可由私宅蔓延至公堂。此事,我记下了。”
他说到最后一句时,声音虽轻,却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寒意。
文彦博放下茶盏,语气缓而不怒:“朝廷明言年息不过二分,可如今各路转运使为求考课,暗中令你等‘预为增数’。”
他目光如炬,似穿过庭院,直指远方:“我一路自京北而上,所见所闻令人心寒。贷十贯者,秋还十三贯五百文尚算轻者。更有甚者,官府嫌散户琐碎,竟强行按户摊派,谓之‘科配’——七旬老妪、三岁幼童,皆列贷名!”
赵延章喉结微动,却一时语塞。
文彦博语速渐快,眉宇渐蹙:“你可知,此法当年本是范文正公首议‘青苗法’之雏形,还要设耆老议定贫富放贷。今之法者?不辨贫富,通行强贷!”
他倏然起身,衣袍振动。
“富户本无需借贷,却被逼‘出息助官’,贫户借粮,秋后卖粮尚不足还本息,只得再借私债,反成负债累累!”
赵延章低声道:“然则学生也曾听闻,介甫相公言‘善理财者,不加赋而国用足’……”
“放屁!”
雷霆一喝,炸响庭中。
文彦博抬手一指:“天下财物有定数,不在民,则在官。今之青苗、市易、免役诸法,看似‘不加赋’,实则抽皮剥骨!”
“你可知——河北马户为养官马,千余耕牛累死?京东弓手为交保甲钱,不得不典卖祖传兵器!”
他弯腰捡起地上一片落叶,缓缓抚平。
“百姓,如这叶。”他语调低沉,“轻薄柔弱,禁不住几番揉捻。祖宗家法轻徭薄赋,得百年之盛。如今变法者,尽废祖训,一味与民争利……”
话未尽,那叶片已随风坠落。
他看着那枯叶落地,幽幽道:
“待天下之叶皆枯,大树根须,岂能独荣?”
亭中微风轻送,落叶浮于杯盏之间,赵延章低首不语,文彦博亦自沉吟,半晌未言。
忽有下人匆匆来报,拱手说道:
“启禀县尹,李长安求见,言有要事禀报。”
“李长安?”
赵延章微微一怔,随即摆手道:“带他去偏厅候着,我这正与老师议事。”
文彦博却缓缓抬手,拦住话头,眼中闪过一丝讶意:“你方才所言,他叫李长安?”
“回老师,是。”
“便请他过来吧。”
赵延章侧目看向恩师:“老师?”
文彦博轻轻点头,语气中含着一抹回忆:“我方才与你说,在城外遇水匪截杀一人,那人……便是此子。”
赵延章闻言一惊,旋即起身郑重作揖:“学生多谢老师出手相救!此子于学生而言,颇为器重,若有闪失,实为憾事。”
文彦博看着他,眼神意味深长:“哦?不过是布衣一人,竟得你如此看重……此人有何长处?”
赵延章正欲开口,却见门外脚步声起。
“来了,还是让他自己说吧。”
言罢,两人一同转目看向厅门。
不多时,李长安已随下人进入庭中。
他衣衫虽整,肩头仍缠着药布,神情间略带疲色,但眼神坚定,毫不慌乱。
一见赵延章,便立刻拱手拜道:“下官李长安,拜见县尊!”
赵延章微微颔首。
李长安目光却落在他身侧的那位素袍老者身上。
他心神微震,旋即回礼:“见过老丈。”
文彦博目光不动,淡淡一笑:“李长安——果然是你。”
李长安一眼认出,惊讶道:“老丈,您怎么也在这里?”
赵延章走上前来,朗声介绍道:
“这位,乃当朝枢密副使、前参知政事,文潞公——文彦博!”
李长安猛地睁大眼,脸色骤变,顿时肃然行大礼:
“晚生李长安,叩见文相公!”
文彦博却抬手轻轻一扶,语气依旧温和:“不必拘礼,老朽此番来魏县,不过是微服私访,不喜张扬。”
他端坐不动,抚须微笑,语气平和却不失威严:“你不是有事禀报么?先说说你的要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