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初刻,天边残霞未尽,县城街巷已渐归寂静。
唯有县令府前灯笼新点,门口兵卒肃立。
李长安随黄策快步踏入赵延章府中,院内肃静,唯有几个亲兵背弓执刀,立在屋檐阴影下,脚步轻响间透着几分杀气。
二人一入正厅,便见赵延章端坐书案之后,身着常服,未着官袍,却早在等候。
他抬眼看了看黄策,语气平平:“事情办得如何?”
黄策抱拳拱手:“已查明,确为浪头寨的水匪所为。前日抢了三户运粮回村的百姓,一人重伤,粮也都被劫了。”
他语速不急,语调沉稳:“水匪本在浪头湾盘踞,自去年洪涝后就没有动静,此番突然出动,属实不同寻常。我打听了一圈,说是寨中断粮已久,实在熬不过去,才冒险出山。”
说着,他抬头看了李长安一眼,继续道:“这几日青苗粮集中发放,寨中有耳目盯上了粮仓与运粮路线,多半是觉得这便是机会。”
赵延章闻言,微微点头,目光如水,静静望着黄策,片刻后问:“剿得如何?”
“属下带弓手急赶过去,水匪已然散去。”黄策拱手答道,“但跑得急的多,追了十几里,擒下两个落单的,余者未能追及。交手中双方都有伤亡,我这边伤了三人,幸无性命之忧。”
他说话干脆利落,语气沉稳,但眉宇间仍压着几分未尽的怒意:“看那架势,匪人数不少,组织也算有序,不像是一时起意,更像是蓄谋已久,只等着动手。”
赵延章敛眉,沉声道:“人数几何?”
“来时不少于二三十人,用的多是短弓、鱼叉,动作快得很,抢完就撤。”
他说到这顿了一下,转头看了李长安一眼:“对方盯得准,下手的全是刚借粮不久、刚运回村的农户。要是再放任下去,恐怕再多粮也没人敢领了。”
赵延章敛眸,指尖轻扣书案边角,一声未响。
李长安听完黄策的汇报,这才缓缓开口:“黄兄说得不错。这帮水匪不是突发起意,是饿疯了。如今城中有粮,盯上这里再自然不过。”
赵延章点点头,没多评论,只道:“既然如此,这几日你便暂缓放粮吧。”
“明日我就张贴告示。”李长安答,“这几日不再受理新户借粮。仓里剩下的陈粮我也会安排仓卒开始暴晒脱水,再拌草木灰密封封存。每日处理一批,尽量延长储期。等外患平息,再继续发放。”
赵延章这才看了他一眼,略带几分认可之意,转而抬眸望向窗外灯火:“这事得尽快了结。文潞公这几日就要到大名府述职,到时候若听说咱们魏县出了匪患,难保不会生枝节。”
李长安想了想,道:“那为何不向府里申请厢军?若能借调两营兵马,剿匪不过数日之事。”
赵延章冷笑一声,放下茶盏,淡淡道:“熙宁五年的敕令——‘非十室九空、州府具状,不得擅调厢军’。”
他语气不快,却有种说不出的无奈:“况且如今青苗息钱一贯,县里要缴上七成。保甲练兵还摊派三成。县库能剩几文银?你以为我不想调兵?厢军过境,一日就要米百石、银五十两,你说我从哪儿掏?”
李长安沉默了,心中却也清楚了答案。
原来,还是没钱。
屋中一时沉寂。
黄策抬头,看了赵延章一眼,这才开口:“县里的乡兵虽然不是精锐,但真要正面对上水匪,也不是没有一战之力。”
“问题是——”他顿了顿,眉心紧锁,“咱们不知道他们何时下山,也不知道他们从哪条路出没,一连几天都只抢散户和单人运粮的老百姓,转头又跑回山里,巡逻根本追不上。”
赵延章“嗯”了一声,脸色不变:“你是打算……”
“既然等不到他们,”黄策眼神一凛,“那就把人送上门去。”
他看向赵延章,“我准备安排几名机灵点的乡兵,换上农户衣裳,推车挑担,从县南往各村送粮,沿途故意走得慢些,暴露些行踪,引他们出山。”
“只要他们现身,不怕抓不住尾巴。”
赵延章指节轻敲几下桌面,没有立刻回答。
李长安则是微微一怔,随即点头:“这个法子险,但若真能引他们下山,倒也未尝不可。”
“用真粮吗?”赵延章忽然问道。
“当然不。”黄策冷笑,“糠皮混沙袋,看着像是真粮,沉得人直喘气,其实都是假的。”
“真下手时,再从两侧设伏截杀。”
赵延章沉吟片刻,终是缓缓点头:“那你自己挑人,别让闲杂人等插手。明日一早前来报备细则,安排妥当再动。”
“是。”黄策拱手。
黄策话音刚落,李长安忽然开口:“这事……我也得去。”
屋内顿时一静。
赵延章抬起眼皮看他,黄策眉头一挑,冷声道:“你去做什么?你当时出去摆摊卖煎饼呢?”
李长安不急不缓道:“你们安排乡兵假扮农户,可那些乡兵一个个膀大腰圆,气势凌人,水匪真是饿疯了,也不见得会上当。”
黄策神情一沉,语气也比方才更重了几分:“你一介书生,不通拳脚,真动起手来,还得安排人护着你。你说不添乱,可万一有个闪失,我们谁都担不起这责任。”
他顿了顿,又道:“至于装扮成农户的事,我再想法子。实在不行,就去乡里挑几个真农户来,发些钱粮,总有人肯干。”
李长安却摇了摇头:“黄兄,此事不是发钱能解决的。”
他神色平静,但眼底却透出一丝笃定:“这等危险之事,谁敢随便应下?更何况,还要找十来个人一同冒险。不是每个人都愿意拿命换几个钱的。”
“我在牛角湾这些日子,做的事百姓都看在眼里。我若出面,与里正说一声,愿意出面相助的,未必没有。”
赵延章却缓缓开口,语气低沉:“李长安,你得明白,那些水匪……可不是寻常盗贼。”
他目光凝重,望着李长安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他们吃的是刀口饭,下手从不留情。一刀下去,非死即残。不是说句感动的话,百姓就肯拿命去陪你赌。”
黄策也跟着点头:“赵县尹说得对,这事你自己得掂量清楚。”
李长安神色未变,只低声回道:“我明白。所以才要我亲自出面,挑愿意跟我干的,不勉强一人。”
片刻后,赵延章道:“你要去可以,但我有条件。”
李长安一拱手:“请县尹说明。”
“你只管随队,不准插手指挥,不准接近交战。真遇上危险,以保命为先。”
“明白。”李长安郑重点头。
黄策在一旁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你啊,真是个不安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