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正盛,照得仓前青石板泛着光,暑气渐腾,李长安披了件薄衣,抹了把额角的汗。
粮仓前依旧排着长队,百姓们手里捏着户贴,眼巴巴地望着已经领完粮出来的粮车。
虽说队伍动得慢,但秩序井然,再无人闹事。
核对、登记、分粮,流程已逐步稳定下来,黄策站在一旁看了片刻,忽然发现李长安没再翻契纸、也没再招呼小玉,反倒从车尾掏出几样锅碗瓢盆,又抱出一盆调好的面糊和几缸配料。
他皱了皱眉头:“你这是……要干什么?”
李长安拍了拍装着铁鏊的推车,理直气壮地回答:“摆摊。”
“摆摊?”黄策一时没转过弯,“在这儿?你不是负责放粮的吗?”
“放粮又没饷领啊。”李长安笑嘻嘻地揭开一只陶罐的盖子,里面满是搅拌好的豆酱和蜜酱,“青苗粮是官粮,我不过是代发,又不拿俸银。你以为我靠什么活着?”
黄策一愣:“所以你……这是谋生?”
“是啊。”李长安把面糊搅了一下,“不卖几个煎饼,今晚我喝西北风去?”
黄策看着他将炭盆点燃,炉火腾起,热油刷上鏊子,顿时滋滋作响。
香气伴着油烟在仓前弥漫开来,引得周围百姓纷纷侧目,有人小声议论:
“这放粮官怎的……怎的……摆上摊了?”
“我前几日在西巷见过他摊子,就这饼,三文一张,比馍还贵。”
“但听说……贼香。”
李长安压根没理周围目光,自顾自地大喊了一声:
“煎饼果子!热腾腾的煎饼果子啦!三文一张,可加蛋、加肉,酱料自选,不好吃不要钱!”
这声音一嗓子下去,像是扔进水缸的一块石头,立时炸出一片涟漪,原本排队的农人纷纷转头,看向这边。
几个小孩忍不住咽口水,大人也嗅着香气忍不住动了心。
黄策看得目瞪口呆。
李长安却摊得飞快,油刷刷,面糊泼,蛋一磕,酱一刷,咔哒一卷,一气呵成。
那煎饼边焦脆中带着韭菜香,蛋香四溢。
他抬手递给黄策:“尝一个。”
黄策迟疑接过,一口咬下去,顿觉香酥满口,外焦里嫩,酱香和油香缠在一起,韭菜鸡蛋恰到好处。
他忍不住点头:“这……你这是学厨子出身的?”
“自学成才。”李长安得意地一咧嘴,手上翻饼的动作却不慢。
鏊子上一张刚揭下来,他便顺手又摊上下一张。
等一炉烙完,他用竹铲拨拉着,把十来张香气四溢的煎饼装进竹篮,递给一直在旁帮忙的小玉。
“拿进去,分给石大牛,还有仓里帮忙的几个老哥。”
小玉早就被香的流口水,连忙起身抱着篮子跑了进去,远远还能听见她清脆的声音在叫:“石大牛哥,冯旺子哥,吃饼啦!”
李长安看着她小小的背影,不自觉地笑了笑,刚忙完一批,腾出手来,便问黄策:“吃完了没?”
“嗯。”黄策点头。
“那好,”李长安笑容灿烂,“帮我数钱。”
黄策一愣:“……你不是说是请我吃的?”
李长安一边把下一张饼扔进鏊子,一边笑眯眯道:“饭钱抵工钱,咱俩扯平。”
黄策哭笑不得,低声骂了句:“你这书生,油滑得很。”
可手还是老老实实地伸向了那堆文钱,开始清点起来。
周围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摊子前排起了新一轮小队。
李长安这次准备的两盆面糊,不到一个时辰就见了底。
黄策帮着他收拾了摊位,他这才重新回到桌后坐下,开始继续核验户贴、登记户数。
正忙着时,忽然人群外响起一阵骚动。
“那谁家说不敢签,说是要被充军的契纸!”
“还有的说,咱们这粮是个套,签了就得把地贴出去!”
“可不是!哪有好事上赶着让你借粮的?”
声音越来越嘈杂,有些排队的百姓开始交头接耳,脚下也犹豫起来。
黄策眉头一皱,低声道:“我去看看。”
他顺着人群走出不远,站在巷口打听了一圈,又绕到街角茶棚,和几位混迹市井的人寒暄几句,回来时脸色不太好看。
“是城西集市那边几个游手好闲的地痞传的,说你放粮是假,设套是真;契纸里藏了‘地契’条款,不还就押地,不服就充军。”
李长安听完,眉头微拧,却没说话。
他知道这招。
不是打明面,而是挑人心里最怕的地方下刀。
百姓识字的少,一纸契书,谁知道写了什么?一句“押地”、“充军”,不管真假,都够人犯嘀咕的了。
黄策问:“人现在不在这边,消息是昨儿在集市上放出来的,今日早上就在传了,暂时抓不到。”
李长安点点头,压低声音:“先别动,稳住场面要紧。”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乡亲们,我知道大家有疑虑,有担心。”他从袖中抽出几张已经签署完的契纸,“既然如此,不妨推几位识字的乡亲上来,帮大家看看这契纸上,到底有没有‘押地’二字?”
人群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片刻后,一位穿着整齐的年长男子走了上来,低声道:“我识些字。”
“还有我。”另一位四十来岁的汉子也挤了上来。
李长安将契纸摊在案上,点着要点,一字一句念给他们听:“每户借粮不超过五石,约定秋后还粮,附一成利息,遇天灾可展缓半年,若歉收减半偿还,不足者可议缓期——”
他停顿一下:“这契纸,可有押地之语?”
两人低头细看,面色平和。
“没有。”其中一人抬头道,“写得很明白,就是借粮、还粮。说秋后归还,没提土地的事。”
“也没有写要交筛扬费、抬斛钱这类。”
李长安点点头,又摆上算盘:“还有人说,一成利息也是假话,那我就算给你们看。”
他拨动算盘:“五石粮,每石六十六斤,加起来三百三十斤,一成利息,就是三十三斤。秋后你家要还的是三百六十三斤。”
他停顿了一下,眼神扫过人群:“不是六百斤,不是八百斤,不是按高价折银子再翻两倍收,不是旧法那种贷你五石,年底追你十石——”
说到这,他摆出一张旧年的契纸,翻到其中一页,“这是之前牛角湾的旧契,一成利息是写了,可后头还藏着一个‘收成不足,按田亩估价补偿’,就是这一句话,去年牛角湾一家三口,卖了一亩地,还搭了一头牛。”
石大牛从旁接过话头:“我爹当时就气晕过去了。”
冯旺子也点头:“现在的契纸,我家也签了,你们要不放心,拿我的去看看。”
小玉也站出来了,举起那块小手掌写得一板一眼的册子,朗声道:“我们登记的每一户,每一石,都有对照,秋后就按这个来。”
李长安扫视四周,沉声道:“我一个书生,若真要坑你们,敢在这大白天里立榜设帐?你们只管把账记清、把契收好,秋后咱们对着纸,看谁赖得了谁。”
案前的纸张、算盘、册子仍摆在那里,阳光斜斜照下来,将木案拉出一大片阴影。
有人沉默,有人点头,也有人交头接耳。
那两名帮忙读契纸的村民互视一眼,最终抬头向众人道:“俺是识字的,字里行间确实没那几句吓人的话。你们信不信,在你们自个儿。”
场中静默片刻,有一人低声说:“我家还是先借着,过了春种再说。”
又有一人抱臂冷笑:“万一写了歪字儿,到时候县衙也只认纸不认人,咱们可扯不过人家。”
“你行你来读啊?刚才不是让识字的看了么?”
“谁知道是不是串通好的……”
几句话又引来一阵小乱。
李长安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淡淡道:“这契纸,照章照理,该怎么借就怎么借。不信的,也没人逼你。”
他说完,便坐回案后,开始整理先前核验过的户贴。
人群像是被这句话敲了一闷棍,有些人转身离开了,也有些人还在队伍里犹豫着,有的干脆蹲在地上,搓着手发呆,还有几个悄悄走到石大牛和冯旺子那边低声打听情况。
至于那传谣的事,虽说暂时平息,但余波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