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秋雨如注。
两双牛皮靴在雨中拾级而上。
秋高气爽,本该是适宜气候,但关中就是这样,连绵月余的雨水,让城里城外都变得湿滑难行。
皮靴落在阶墀上,雨水纷飞,铿锵顿挫。
黄门苏文正在殿前值守等候,见阶下两人前来,浑身被雨水打湿,忙带着小宦官们打丝绸盖迎了上来。
这副景象,可不能进殿廷议。
趁着站脚的工夫,两人看着茫茫深雨中的未央宫,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长叹。
此天子居处,可以说是绮殿千寻、离宫百雉,画檐如叠波翻浪,崇楼似堆岭叠嶂。
在大汉立国之初,为了这座万宫之宫,也是前后动用钱粮无数,军民数十万,何等辉煌壮丽,仅仅过了七十余年,就为当今陛下看不眼里了,竟要动用几百万金,军民数百万来新建四宫。
“董公。”中大夫庄助对董仲舒的六百石太史令官职毫不嫌弃,尊敬道。
论学问,董仲舒当世第一,论能力,董仲舒能以国相之身在胶西国撑三年,不知要胜人间多少人。
董仲舒眉头不自然抖动了下,恭敬道:“中大夫。”
但就这么一声,庄助忽然觉得什么东西变了,遥想当年,他、董仲舒、公孙弘、辕固生、冯唐,等等,就在这身后的承明殿中同堂竟试,那时的董仲舒是怎样的意气风发,又是在试后狂言“自己就是经典”,“不是陛下选不选我,是我要不要服侍陛下”,那时的恢弘气魄,令所有人心悦诚服,自叹不如。
那也是庄助无数个午夜梦醒时的向往和叹息。
一声“董公”,一声“中大夫”,不知为何,庄助的眼眶湿润了。
“中朝尚书令暂缺,董公,不知是否愿意屈尊?”
大汉官职,在当今陛下时发生重大的“朝局之变”。
在过去的时间里,中央政权中,除了皇帝之外,掌握实权的就是丞相,辅佐皇帝,总管政务,权倾朝野,不仅百官恭谨从命,哪怕是皇帝也要优礼相待。
但不是所有的皇帝都如高祖皇帝那般容人之心,皇权、相权的矛盾不言自明,尤其到当今陛下时,田蚡为丞相,任用官吏,权移主上,君臣矛盾达到巅峰。
为了削弱丞相权力,加强皇权,陛下通过重用文武侍从之臣,逐渐形成了中朝和外朝。
外朝又称外廷,中朝又称内朝。
中朝官大体上有两类:一类是所谓天子的宾客,这类人在朝廷中本来是没有地位的,往往是挂着侍中的头衔参与谋议。
另一类是文武官中的心腹之臣,如武官大司马、前后左右将军、文官太中大夫、光禄大夫、中大夫以及尚书等,同样是加上侍中或给事中的头衔,共同组成中朝之官。
如果归类总结,中朝三官,一将军幕府,二尚书台,三侍中、侍郎、给事中等加官,秩大多不高。
如尚书台的长官尚书令,和中大夫一样,同属少府,只是六百石之官。
但和外朝太史令这样的六百石官相比,皇帝心腹之臣的尚书令所代表的权力要大出无数倍。
庄助不想看到这位有王佐之材,虽伊吕亡以加,管晏之属,伯者之佐,殆不及也的老同年就此沉沦下去。
董仲舒的眼睛一亮,又是一黯,“陛下怎会用我?”
十七年前,他的“天人三策”就在这里震撼世人,甚至深刻影响着这些年的政令,“君权天授”、“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也为世人所知,却遭到了陛下的恶意曲解。
君权天授之说,只有天命所授之人,才能推翻前朝,建立新朝,而高祖皇帝便是那个天命所授之人,后继之君,也是天道认可的人,从法理上否定了造反者的合理性,陛下当然是乐于认可的。
但是,陛下否认了天象灾异变化是皇帝无道、天道示警的部分,或者说“约束君权”的部分。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说更是如此,在原文中,他明明说的是“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其意在“表彰六经”,而不是灭绝诸道。
董仲舒要的,是儒家鹤立鸡群,不是儒家一枝独秀,因为他擅长的《公羊春秋》,所推崇的儒学也不是先秦儒学,而是吸收了道家、阴阳五行家、法家的成分改造成的新儒学。
绝了百家,也绝了儒家推陈出新的可能,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董仲舒清楚知道,一潭死水的学问,终将走向毁灭。
陛下不管这些,一竿子打死百家,又对儒家删删减减,只将忠孝、纲常,等等有利统治万民的部分保留下来,其他的一概删去。
董仲舒无法预见这样的儒学,是否会一直成为显学,但可以肯定,这样的儒学会受到所有统治者的追捧,以及,子子孙孙无穷匮也的万民唾骂!
假如让董仲舒身在权位,必然试图更改这一局面,触动统治根基,陛下又怎么会允许?
庄助看着面前的人儿,语调迟缓但却非常清晰地道:“董公只答愿或不愿,其他的,有我。”
董仲舒默然良久,慨然说道:“若陛下用我,我愿为尚书令。”
“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
君子之约成。
庄助眼中显出兴奋的光芒。
“丞相驾到——”宫殿外护卫一声长长的报号。
丞相公孙弘到了,正要转身进殿的庄助、董仲舒不约而同地停住脚步,隐隐约约望见雨中一乘抬舆和几个身着披雨的人影也向着承明殿方向来了。
“老相识了,迎一迎吧。”庄助下了阶墀,董仲舒也下了阶墀。
虽然在下着大雨,视线不佳,但近了对面那行人也能渐渐看清了,正是公孙度、张汤等公孙丞相的儿子、门生、故吏。
须眉皆白的公孙弘独自乘坐那乘抬舆,在望见迎过来的庄助、董仲舒,连忙吩咐紧跟在抬舆旁的公孙度,“停,快,扶我下来。”
满脸菊花般的笑,迎着庄助而去,丝毫没有要将之立斩御前的烟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