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西国,高密,国相府。
相府大院中间是一条直通大厅的石面通道,两边是院落的两块大坪,除了一边摆着一个防火用的豫章郡制白底起蓝花的大水缸,院落里没有栽一棵树,也没有任何花草,因此便显得十分开阔。
无花无草无树无竹,这显然不符合当世学问最深厚者所居的习惯,但为了防止无故死去,董仲舒只有这样做。
从元朔四年入胶西至今,不过三年而已,董仲舒已经记不清遭遇了多少次行刺,剑刺、刀劈、斧砍、矛刺、飞刀、丝杀、箭射、锤击、下毒、绳勒……难记其数。
而行刺的人就一个,胶西王,刘端。
孝景帝的儿子、当今陛下的兄长,在吴楚七国之乱以后以皇子的身份获封为王。
刘端为人残暴凶狠,他曾经宠幸的一位年轻郎官因为和自己后宫宫女有淫乱,刘端不仅杀了那郎官,还诛杀了郎官的儿子和母亲。
如此荒唐、不仁的行径,惹得朝廷上下无数公卿大臣多次要求陛下严惩刘端,但陛下却始终顾念着兄弟之情,不忍降罪,只是一味地削减胶西国的封地。
时至今日,胶西国的大小不复当初的三成,作为代价,朝廷派到胶西国任职的二千石高官,也损失了数十人。
更要命的是,封地的大规模削减,也让刘端心生怨恨,消极对抗中央朝廷,王国府库因为失修而大面积坍塌,大量财产腐烂也不管,不准收租,连王宫警卫都撤销了,无所事事的他,一天到晚想方设法弄死董仲舒。
要不是董仲舒聪明,运气好,这三年,坟头草都几尺高了。
当然,开阔的庭院也有好处,太阳一出来满院子都是阳光,这时通道两边都摆满了一丈长、五尺宽的竹板,一共有十几块,竹板上都摆满了书、简。
董仲舒穿着一身宽大的素白苎麻布短衣长裤,坐在大厅石阶下的交椅上,让早晨洒洒落落的阳光照着自己,也看着早晨洒洒落落的阳光照着满院子竹板上的书、简。
按阴阳的说法,过了七月十五中元节,天地间的阳气便渐渐消退,阴气便渐渐萌生,肃杀之秋就要来临了,读书人一年几次晒书,三元节中的中元往往是最后一次。
过去的时间里,每年每次的晒书,董仲舒都不让下人帮忙,自己徜徉在竹板之间,一本一本地翻晒着。
但今年心力衰竭,董仲舒真觉得老了,不能自己晒书了,坐在那里看着两个书吏在竹板间晒书。
距离丞相府来书已有两月了,董仲舒对公孙丞相释放的善意嗤之以鼻,他能来这九死一生的地,丞相居功甚伟,但对笺中“完事回朝”的许诺却不能无视。
为了这个,董仲舒快将公孙春秋翻烂了,才从公羊家中找出皇后是“適夫人”、皇太子是“適公子”的证据。
公羊家、穀梁家,都有所谓“诸侯不再娶”的大礼制,都认为废皇后陈阿娇是“夫人”,而皇后卫子夫、其他嫔妃是“贱人”,诸皇子都是“贱人之子”,不过,穀梁家“无嫡立长”,给了皇太子正统法理,才让皇后、皇太子认为《穀梁传》的经义优长。
皇天不负苦心人,董仲舒从春秋中找出了别的解释,鲁隐公想要让位于桓公,本来有悖于春秋大义,盖“《春秋》贵义而不贵惠,信道而不信邪。孝子扬父之美,不扬父之恶”,依照诸侯不再娶的古礼,鲁惠公既然已先有“適夫人”(元妃)孟子,那么隐公母声子与桓公母仲子均不得为夫人,隐、桓二公便俱非適子,故宜从长幼之序,确定继嗣,隐公长而桓公幼,因而鲁惠公欲传位于桓公,本非正理。
公羊家本来坚持“桓幼而贵,隐长而卑”,“诸侯无二嫡,恒何得为贵?若然,是理可得而越,分可得而踰也”和“子以母贵,母以子贵”的主张。
如今,董仲舒却提出新的主张“案妾母不得为夫人。”
既然惠公已经战胜其私心邪念而传位给隐公,隐公就不应该再“探先君之邪志,而遂以与桓”。
以此经义,类到本朝,那便是陈皇后既废,就失了“適”,而卫皇后就该是“適夫人”!
那么,当今陛下无论多么宠爱王夫人或是其他嫔妃,现在,以后,都没有任何理由更动皇太子的“嫡长之位”和“太子之位”。
什么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皇太子本就是嫡长太子,这天底下,也只能由皇太子来继承帝位,其他皇子胆敢生出觊觎之心,就是名不正,言不顺!
至于这主张是否推翻了“诸侯不再娶”的大礼制,董仲舒毫不在意。
一个儒家,能有公羊、穀梁、子张、子思、颜、孟、漆雕……上百个学派,彼此思想、理念常常冲突,公羊家中就不能有个互相冲突的“新公羊”吗?
大汉这么大,难道容不下两个不同的公羊学。
董仲舒怔怔地望着脚下那条石面通道,满眼里是石面上反射出来的点点阳光。
两个书吏显然是见惯了这种现象,机械地在那里一本一本地翻晒着书。
隐约间,所有人似乎听到了大门外的门环被叩得满院子乱响,那是回朝的声音。
……
长安。
依旧云厚天低,不急不缓不疏不密不间不断的雨,徐缓舒展,犹如上天撒下一幅细纱覆盖大地。
这是恍若春雨却又比春雨更厚实的晚夏之雨,正是关中年年所需的时令好雨,渭水平川,撒种皆收,只等这一场好雨过后,天下皆收。
听着门外的唰唰雨声,丞相公孙弘紧皱的眉头也徐徐舒缓了,不得不承认,半路出家的他,学问真的不如董仲舒,但这次,却没有了那股强烈的嫉妒之心。
再高的学问,也要为他所用,而他的学问,又为皇太子所用。
都是忠臣。
“回来吧。”
大汉丞相掌握在六百石及以下官员的任免,公孙弘轻声说道:“胶西国一误再误赋税,王不王,相不相,董仲舒其罪难逃,谪其回京,为太史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