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头文艺单位大门进出都严,北影厂大门除了保卫科人员外,还有士兵站岗。
陈兵照例从厂西侧的土路绕行,由宿舍大院西门原路返回。
临近中午,职工们陆续回家,大院的宁静被打破,各家各户点燃了烟气。
厂里有自己的食堂、澡堂、幼儿园、图书室、卫生所和大礼堂,比不过大厂,但足以供职工生活休闲到生老病死……
50年代,陈兵的父母在北影厂相识相遇,继而结婚生子,青春奋斗都留在文艺阵线上。
文艺单位的双职工,工资自然不低。
陈母郑文英是文学部的资深编辑,文艺6级的高级职称,按BJ6类区划分,每月工资170元。陈父在人事处的调配科上班,工资少一点,但也有110多元钱。
家庭每月收入超280块钱,衣食上不能说无忧,但也毫无压力。
不过父母双方都有老人赡养,每个月要往老家寄回一半的工资,偶尔家中也需添点物件,并没有多少存款。
正午的阳光照进屋内。
陈兵坐在钢丝床上想事儿,葛尤收拾完后也搬了块凳子坐,时不时看一眼身旁,头皮发痒。
两人相视无言,颇有种大眼瞪小眼的意味。
尴尬,那是别人的。
与陈兵无关,但左等右等没等到老妈回家,他清楚定是单位上有要紧事给拌住了。
“兵子,跟你打听个事……”
“你在这里等等,我去去便回。”
“哎、哎……好。”
葛尤右手悬于空中,轻言慢语尚未说完,就见陈兵火急火燎地出门,颇有些尴尬地扣了扣头皮子。
厂里占地极大,宿舍区东侧如今尚是一片空地。
三年后凌子风导演为了拍摄《骆驼祥子》,会在这块地方搭起一条街,建上西四牌楼,再往后不断增设建筑,最终形成明清风情街。
南侧是摄影棚大楼,超5000平米,巅峰时堪称亚洲第一,今后会见证一部又一部闻名国内外的电影的诞生。
越过空地,穿过摄影棚的红色砖墙,陈兵就瞧见北影厂的主楼。
三层半的红白颜色苏联式建筑,东楼和西楼分别是录剪楼和洗印楼。
最上方半层是图书资料室,记忆中前身没少去,除了电影文学书籍和期刊杂志,还有许多陈旧的杂书,包括海外未翻译的导摄美书籍等等。
一层分别是生产处和财务处。85年《北影画报》创刊后,宣发处也会设在这里。
二层是厂办、保卫办、人事处和领导办公室,走道上还放置着一张休闲娱乐用的乒乓球台,见证了一个又一个胆敢或不敢跟领导打球的职工。
越过二楼走道,陈兵迎面看见一位小姑娘从三楼蹦蹦跶跶走了下来。
一瞅,又是一位故人!
脸蛋圆润,浓眉大眼,照说这样的轮廓怎么都得是个顶个的漂亮人儿。
但耷拉的眼角和宽大的鼻头往上一装,越看越让人觉着抽象……
陈兵先声夺人,道:“蔡蔡子,你怎么回厂里,今天学院不安排话剧排演吗?”
“你们班的教员谢非老师有电影要找我拍,让我先回来找厂里说一句!”
蔡铭一脸喜悦,似乎等着来人开口询问,但陈兵兴致缺缺,不多做打听。
“行,那我上去了,下回见。”
蔡铭拉住他,道:“哎,你不问问我是什么电影吗?”
“不问。”
陈兵挠挠肚子,大早上就灌了一碗粗粮粥,这会儿比谁都饿,肚子空空的你跟我说这个。
“哎,你这人……”
蔡蔡子生气一跺脚,道:“有东西给你,你等等。”
说着往腰间挎包里找东西,但没掏着,陈兵一瞧再次告辞,抹身上楼。
“你慢慢找吧,我先走了。”
看陈兵上楼,蔡铭尖声道:“是你同学曾唸平要我捎给你的信,我忘了带出门,晚点上你家给你!”
主楼三层分为东西半球,西边是导演室,平日里几乎看不到一位导演。
东边是文学部的办公区,明年北影的刊物复刊,同样是《电影创作》的编辑室。
走到郑文英所在的办公室外,陈兵没有敲门,脑袋露出一半,两个大眼睛直往里观察,颇有种“班主任之凝视”的偷感和威慑力。
看了一会儿,郑文英眉头始终微皱着,似遇着烦心事。
“您是哪位,来编辑办公室找谁?”
身后响起一个语速不快,但很中听的声音。
陈兵回身一看,是一位瘦身材、浓眉毛,头发茂密且眼睛明亮的青年,年龄也不大,看上去大概就比他大9岁。
门内,郑文英放下手中的稿件,注意到陈兵,展颜笑道:
“小梁,他是我儿子,跟你一样是工农兵学员,还在北电念书。”
两人眉目相对,陈兵从对方的眼睛中看到了熟悉的影子,思考一番无果,内心将其归为眼神中充斥着与他相同的理想光芒!
“您好,我叫梁晓生!”
青年伸出手,陈兵礼貌性握了一下,随后握得更重。
“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听到这名字陈兵想起来了,原来熟悉感不是来自眼神里的光芒,而是对方的刘海封印了他的记忆。
上辈子由于行业相关,他没少与对方接触,只不过当时梁已年过六十,乌黑茂密的头发往后挪了好几公分,跟委座的微操技术有得一拼!
梁晓生奇道:“您听过我的名字?”
“当然,当然,您在文学创作上大有名气。更何况去年您大闹厂领导会议不说在北影厂广为流传,那也是人尽皆知的事件!”
前半句听着像假的,因为梁要到十年后才开启个人创作的巅峰期,后半句倒是真的……
梁晓生尴尬地抽回了手,直盯着陈兵的嘴角,似乎想把手掌贴着这个嘴巴子狠狠地来一下子。
77年9月,梁晓生从复旦毕业后被分配到BJ,当时需先去文化部报到,再由文化部分配。
结果他来早了,文化部负责分配的工作人员也不安排住所,让他到朋友家住三天。
彼时梁晓生全身上下的钱不超过十块,吃还成,但住肯定不行,复旦的介绍信也不管用。
就这样他在车站睡了一晚,第二天想到位北大荒生产建设兵团的战友是北京人,在他家挺过这三天。
再次到文化部时,工作人员给了他四个选择:北电、中戏、青年艺术剧院和北影厂。
他是复旦中文系学子,自然想要能搞文学创作的岗位,于是文化部给分配到电影厂,其他三个要么艺术院校要么剧院,更不挨边。
拿着文化部的文件和个人档案到北影厂人事部,当时是陈兵的父亲接待,由于厂里人员超编正烦恼,需要请示领导就让他回去等几天。
几天后他再来,陈兵的父亲恰好不在。
一波三折、三折再折。
梁晓生于是肝火大旺,当场上演了一出大闹厂领导会议的戏码!
不闹还好,这一闹您猜怎么着?
领导看他口才俱佳,背景单纯,瞅了眼档案政治过关,就让他到文学部当编辑,后来加入到外稿组这一块。
所以说下面人不好办的事儿,有时候只要上面一句话的功夫。
陈兵笑吟吟地走到郑文英身后,讨好似的捏肩捶背,道“妈,上班没累着吧?”
“我能累着啥。”
说着,陈兵目光无意间撇向桌子,一份外来投稿的剧本上竟同时贴了三个不同领导的批示。
最上头一小张其实是某领导写给秘书的,对剧本作者直呼其名,可见关系着实不一般。
大意是剧本看过了,主题思想很有意义,人物突出、情节生动,十分电影化云云。并让秘书代转电影局某同志处理。
中间那张贴着电影局负责同志的意见:“完全同意上述意见”,但提出几点“似可修改”的小建议,“似”与“似”之间显得谨慎万分。
最下方贴的则是北影厂厂长转文学部主任阅。
陈兵愣愣地愣了一下。
嚯,好家伙这是哪位手眼通天的直接越过电影局投稿到上头去了!
计划经济时代,电影生产不是小事。
全国总共就那么几个故事片厂,一个厂一年到头也才几部电影的指标。前几年就更少了,除了样板戏外几乎不拍其他的,从拍摄题材到具体剧本的审阅都需要经过重重把关,逐级上报。
郑文英是外稿组的编辑组长之一,并非文学部主任,稿件能到她手上,似乎蛮能说明某个不好明说的问题。
她注意到陈兵的目光,笑着解释道:“妈要去趟火车站附近处理事情,饭叫小梁给你打好了,你回家跟小嘎先吃着。”
从北影厂到火车站有十多公里。
这会儿不比后世,肯定不能骑自行车来回,就算搭公共汽车也要转三次车,路上来回耽搁加上谈事情的功夫,没有四个钟头肯定不行。
“路途有点远,您不着急,别累着。”
陈兵接过网兜,网兜里三个铝制饭盒沉甸甸的,满是老妈对儿子的爱,特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