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兵踩着二八大杠在德胜门前来回转悠,看啥都新鲜。
如今街上的人流穿的还都是统一老旧颜色单调的款式,保留着前些年的特点。
等下半年日本电影《望乡》上映,国内会掀起一股追求时尚的潮流。
到明年初外国人皮尔卡丹的时装秀上新闻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对待各种新鲜事物不加辨别,一律照单全收!
对了,姜闻、刘小庆还曾穿了一身自以为时髦的衣服,屁颠颠地找人合影…
整个八十年代的时尚审美都很感人,从蛤蟆镜喇叭裤大鬓角披肩发,到简爱帽;从过膝拉毛围脖到幸子衫。
一会儿是尼龙紧身衣,一会儿是健美裤;昨天是风雨衣,今天就改红裙子,明儿又换滑雪衫……
等这帮人到了六七十还喜欢戴这种镜框大到可以盖住半张脸的墨色蛤蟆镜!
这样的例子似乎见多了,何尝不是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
往后还会重演!
转一会儿累了,陈兵停好自行车后找了块阴冷的地方坐着,边等故人边望发呆。
1978年,德胜门不复后世的景象。
建国前,德胜门的瓮城和城楼相继拆除,建国后陆续拆除了城台,只余下箭楼孤零零地守望BJ。
电线杆子分布在城墙底下,密布的电线穿过展露新芽的银杏树,城墙东南角的空地上堆满了黄沙…无不充斥着被历史风沙洗礼过的旧模样。
几年后国家开始重视历史文物,86年在古建保护专家的建议下,德胜门箭楼得以重新修缮,这座始于明朝的箭楼才有了后世的面貌。
以德胜门为中心,四条大街向外延伸,北侧有条护城河,护城河以北则是德外大街,南侧有条德内大街,路两旁分布着西海和什刹海公园。
什刹海可了不得,连通着后海、前海和北海,与海子里一脉相连……
“穷德胜门,烂果子市,不开眼的绦儿胡同。”大体是生活在这时代这一片地区的北京人最深的印象。
德胜门总站在箭楼的南侧,是BJ众多公共汽车的始发站之一。
葛尤在昌平县兴寿公社养猪,回城里需提前打报告,经得同意后由公社带着他前往昌平城关,在那里坐345路公共汽车进城。
“3”开头的公共汽车统一是走京郊的。
从五十年代起,45路公共汽车一直都是连接着北京城里和昌平的元老级路线,七十年代改叫345路,即便到后世也是到昌平最重要的公共交通方式。
5月的BJ温差大,跟熊孩子脸似的说变就变,冷时寒风刮人,热时晒得冒油。
出门时小风吹得后背凉飕飕的,这会儿温度一路爬升,阳光晒得路面发热,陈兵歇了不到十分钟,故人没等到,整个人先燥了。
他不耐烦地瞅了眼手表,不知不觉指针已走到近十一点的位置。
“说好了中午前到,怎么还不来!”
车站旁卖东西的本就不多,临近中午更少,他定睛一瞧,只剩一个卖冰棍的大妈站在大树下。
“冰棍咋卖?”
“红果儿的和小豆冰棍3分钱一根,奶油的5分。”
“来根小豆冰棍。”
掀开棉被的瞬间一股凉意扑面而来,陈兵探头探脑地往里瞄了一眼,摸着口袋,坏了!
净顾着整理个人着装,忘了这年头出门都得带钱!
“滴滴!”
红黄相间的车身从眼前驶过,长长的车身被分成两节,中间由手风琴似的帆布篷接起。
由于车内空间巨大,是时下载客量最多的公共汽车,被人们称为“黄河大通道”。
这个型号76年研发,今年刚投放使用,满载塞下两个连的人绝对没有问题!
是你吗?故人。
陈兵翘首以盼,隔老远就看到一张其貌不扬的青涩面孔。
他往天空左看右看,隐约间似乎听到了李叔同的《送别》在回响,咬咬牙道:
“再来根奶油的,我得给故人补补!”
陈兵接过两根冰棍,公共汽车正停好,人群中走出一个削瘦的身影,四下环顾后发现了他,腼腆的眉目透露出惊喜。
“怎么是你来了。我妹的信里说你伤了,没事吧?”
“好了。”
陈兵远远看向他。
半新的网球鞋、笔直宽松的“的卡”面料裤子,旧的咔叽布军绿制服笼罩着瘦弱的上身。
左手拎着皮革旅行包,右手提着网兜,兜里的脸盆装的尽是牙具之类的日用品。
瘦肩膀、小眼睛,一头因不团结而看上去显得稀疏的头发……
终于确认了师爷的身份,陈兵左看右看,耳边隐约又传来另一段乐曲奏响的声音。
阳光下,公交车旁,陈兵纠结片刻后把小豆冰棍递给他。
此时此刻,恰如陈麻子会师葛师爷。可惜他还没有拉起一支队伍,师爷也不懂如何装糊涂。
伸手往葛尤身上擦一擦,在他不理解的小眼神下握了把手,目光始终停留在他发际线上,总觉得过分陌生。
“怎么了,我头顶有东西吗?”
“没东西。”陈兵移开目光,道:
“咱们待会儿去吃火锅吧,我都安排好了,边吃火锅边唱歌,条件允许最好上火车吃……”
“什么在火车?”葛尤摸不着头脑。
一旁,大妈打断道:“小伙子,你还没付钱呢!”
“哦对。”陈兵上手掏兜,不是自己的,掏别人的。
“你身上有多少钱?”
“坐公交花了3毛5,还有几毛钱。”
摸出了两张一角钱和一张五角钱,陈兵特自然地付过钱,留了四毛在身上,剩下的还给葛尤。
俩人年纪相仿,说是差了一年,但按农历算都是同一年出生。
葛尤是57年4月生人,陈兵的农历生日则在57年的腊八节,在两个历法上横跨57和58年,从出生就主打一个灵活。
从小陈兵就这性子,葛尤也习惯了,没多问。
俩人加一块也掏不出一块钱,吃火锅的念想破碎。陈兵也不留恋,三两下嗦完冰棍,好吃但不够,带上故人就走。
“要什么自行车,要什么自行车!”
一路风驰电掣疾驰如飞,不仅快还要姿势帅,大撒把随风摇摆,誓要让故人在最短的时间内回到家中安顿。
不说后座上的葛尤吓坏了,连路上行人都看呆了,好家伙这是拿自行车当火箭使了!
“慢点蹬,哎哟你慢点蹬!”
陈兵冷笑,不听。
自行车都没了,哎什么哟喂都没用,越说偏越来劲!
葛尤压着迎风而起的头发,似乎怕它飞喽,低头一瞧,自行车竟是自家的,差点没掉地上!
5公里的路程不过几个拐弯的功夫,来时陈兵慢悠悠晃了一个小时,归来仅用了不到二十分钟。
葛尤晕乎乎地抬头一瞧,并没有回到北影厂宿舍大院,而是在厂外马路的斜对面——北太平庄副食商店。
“要买啥?”
陈兵道:“买两毛钱的肉。”
这年头猪肉价格看时节,但总体波动不大,通常一斤8毛到1块钱。
买两毛钱的肉用不着票,为了有肉吃就得多排队,故而副食店常有一家数口人排队花两毛钱的现象。
他和葛尤俩人都排,买四毛钱凑一凑好歹半斤肉,家里目前人也不多,就着菜一块炒四个人倒能凑合一顿。
副食商店外停了一排的自行车,门口的棚子下方堆着时令的新鲜蔬菜:水萝卜、小白菜、茴香和韭菜……尽是低廉菜品,价格实惠全在一二分到几分钱不等。
内外都很老旧,店里五六百平的空间光线昏暗,散发着酱油醋、生熟肉和食油混杂的味道,墙上钉着绿色的板,一行醒目白字:发展经济、保障供给。
一眼看去,各种罐头摞得有小山那般高,鸡蛋全堆放在柜台上,考虑到这些食品的价格并不低,仿佛这都不是用来卖的,而是放着展示的。
俩人七拐八拐,来到卖肉的柜台,好在人不多,并不用排队。
陈兵付过钱,刚把两毛钱肥瘦相间的肉递给葛尤,就听到一旁打酒的柜台传来争执声,唾沫星子都快飞溅到他们这边来。
立着听了会儿,似乎是顾客质疑售货员打酒快了,把一斤酒的量打成了八九两。
顾客嚷着要写检举信贴大字报,售货员满不在乎地嘴里重复着“爱要不要”。
陈兵撇了撇嘴,拉着葛尤就走,不看热闹。
七十年代,售货员吃的是公家饭,副食店全是公家买卖,脾气大得很,打多打少全看人心情。
没有现代化服务业的概念,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没有后来人想得那么单纯。
“走喽,回家吃饭!”
阳光依旧暖风袭人,北京城还是那个北京城。
陈兵只知道填饱肚子才是个人最重要的事情,他带着葛尤,缓缓驶向马路的另一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