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初冬,夜色深浓。
沈怀瑾披着斗篷走出文济河旧址,身后薛柳溪用力关好地道口,两人皆是一身泥水狼狈。月光洒在他们身上,仿佛为这场闷不作声的探秘加了一层光辉。
“所以你刚刚说……”薛柳溪还没喘匀,“观文殿当年的那把火,其实是为了烧一部法案草稿?”
“不错,”沈怀瑾将那部《观文录》藏好,“而且烧得干净,干净到时至今日也没有任何记载提及此事,就像……整段历史被从朝堂记忆中抹去了。”
“那你干嘛带我去看?”薛柳溪拍拍自己的裙摆,满脸嫌弃,“不就是一堆老鼠窝烂书?还弄得我鞋都湿透了!”
沈怀瑾嘿嘿一笑,伸出一只手:“让你沾点历史的灰尘,将来回忆起来,也有点资格说‘当年我跟着沈断案走过地道’不是?”
薛柳溪一愣,随即“呸”了一声,“厚脸皮。”嘴角却偷偷扬了起来。
正准备打道回府,忽听街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小厮模样的少年气喘吁吁地跑来,手中举着一封信:
“请问哪位是沈大人?”
沈怀瑾一把接过,看了眼信封,眉头立刻皱起。
“这是哪里来的?”
小厮:“有人让我送的,我也不清楚他是谁,黑衣、戴斗笠,说是你一定会懂。”
沈怀瑾心中泛起一丝警觉,转身在墙角点灯,拆信而读:
怀瑾兄前日审案,手段妙绝。然太学旧事,非汝一人所问。暗河未断,水流依旧,若思续查,可至三贤祠北井旁。夜半三刻,有人相候。
——一旧人
沈怀瑾看完,沉默不语,眼神在信纸和烛火之间来回跳动,似在掂量。
薛柳溪凑过来读完,立刻皱眉:“这是圈套吧?三更半夜去破庙见‘旧人’?这不就是江湖小说里的标准‘送人头’桥段?”
“未必。”沈怀瑾缓缓收起信纸,“这封信字迹虽粗犷,却用了唐人章草笔意,掩饰风格之余,却无破绽;而信中措辞用典,显非寻常市井之徒。”
“你是说,他真可能是……‘暗河’余人?”
“正有此意。”他点点头,“你回客栈等我,我去会会这位‘旧人’。”
“你疯了?你要单独去?”
“放心。”沈怀瑾从袖中掏出一枚小小铜器,“我自有‘暗器’相护。”
“这是……响箭?”薛柳溪眉毛一挑,“你从哪儿搞来的?”
“上次你不是从捕快手里顺了一袋子箭头,我拼拼凑凑做的。”
“我那是‘保命’用的!”
“我这也是。”他一笑,走入夜色。
——
临安北郊,三贤祠。
废祠老旧,砖瓦残缺,唯有那口枯井依旧完整。井栏边覆满苔藓,月色照来,影影绰绰,仿佛某种沉睡中的巨兽。
沈怀瑾掀开斗篷,盘腿坐在井边,不久,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
“沈大人?”
声音低哑,带着沙砾味。
“你是谁?”
黑影不答,只递上一卷书函。
沈怀瑾打开一看,竟是一页页太学讲义旧稿,每一页都标有批注,并夹杂着数张人名笔记,赫然写着:
苏砚亭、刘子叙、程应辰、袁方、杨汀……
这五人,正是观文殿案发前最后留堂之人。
“你是当年的知情人?”
黑影点头。
“那你找我,是想我代你将真相公之于世?”
“不,”黑影突然声音一变,“是要你帮我——找出当年杀我师兄的真凶。”
沈怀瑾一震:“你是……程应辰门下?”
“我是他弟子,名封池。那日我未在殿中,但自此十年,我游走江湖,只查此一事。”
“那你认为谁是凶手?”
封池握拳,牙关紧咬:“袁方。”
沈怀瑾沉思:“此人当年即刻出城,赴任钱塘,如今是兵部主事……”
“但当晚,唯有他‘生还’。”
“你有证据?”
封池摇头:“只有一只旧铜笔,曾在观文殿残骸中寻得,上刻‘乙酉初冬袁’字。除此无凭。”
“若如此,我得再查查。”
沈怀瑾将卷轴收入怀中,“但你不能再独自行动,你的命,比这案子更重要。”
封池一愣,似被这句话触动,点头:“好。”
两人目光交会,终于形成一种微妙的默契。
——
翌日,衙门大堂。
韩承节坐堂,望着沈怀瑾递上的文书,不由眯眼:“你想查十年前一场已定论的大火案?”
沈怀瑾行礼:“案卷残缺,疑点重重。若能再开旧卷,或可与近日诸案相通。”
韩承节微抿嘴角,低声道:“我劝你三思。”
“为何?”
“因为当年处理此案之人,如今皆身居高位。若你真将旧事翻起,恐一脚踏入……浑水。”
沈怀瑾定定看着他,忽地露出一抹浅笑。
“大人,既为浑水,何不洗净再饮?”
韩承节久久不语,终于挥手一令:“准你查。限你三月之内,若无结果,须亲自向兵部谢罪。”
沈怀瑾躬身:“诺。”
沈怀瑾从韩承节处出来,心情却没有太多轻松。旧案重启,是福是祸还未可知,但他知道自己已上了一条不归路。
回到客栈,薛柳溪已在等候,桌上摆着两碟小菜、一碗热汤,香气四溢。
“你还知道回来?”她一边剥着花生,一边嘀咕,“我以为你夜半就要被人沉井了。”
沈怀瑾苦笑:“你还真盼我死啊?”
“我盼你回,就不错了。”她将花生扔到他碗里,“说吧,又挖出什么惊天内幕了?”
沈怀瑾将那封信和卷轴一并取出,摊在桌上。
薛柳溪扫了一眼,啧了一声:“这些人名,看着都眼熟,咱们几天前不是在太学旧书馆还翻到过?对了,这个袁方……”
“正是我接下来要查的人。”
“查他?你疯了,他如今在兵部做主事,据说还与枢密院的人有旧交,你一个小吏去翻他旧账?韩承节居然让你查?”
“他没有明说‘不准’。”
“那就是默许你去送人头。”薛柳溪拍桌子,“你不是说你聪明吗?你这不是聪明,是——脑子里长草。”
沈怀瑾不怒反笑:“那你是——担心我?”
薛柳溪一愣,脸顿时涨红:“我担心的是,这案子还没破完,你就丢了命,咱们这笔稿费算谁的?”
“原来你惦记的是稿费。”
“废话,那是我以后开客栈的本钱。”她转过脸,耳根却悄悄红了。
——
翌日,沈怀瑾带着薛柳溪来到太学东斋。
这里曾是士子聚读之所,如今大多封存无用,唯有几名老学究依旧守着古籍,不肯离去。
“老先生,”沈怀瑾向一位白须儒生行礼,“敢问当年袁方是否曾留学于此?”
老儒沉吟良久,点头:“袁方少年聪慧,尤善《春秋左传》,曾在此读书三年。为何问他?”
“想了解他当年与同门师友之事。”
“这就难说了。”老儒摇头,“十年前观文殿一火之后,他再未回此地;但……”他忽然低声,“我记得,他有一本藏书,常带在身边,书名叫《潜言录》,据说那是他私自誊录、改写的‘禁卷’。”
“禁卷?”
“朝廷不许外传的文书,不知真伪。”
沈怀瑾点点头,又问:“那本书如今可在?”
“可能藏在旧斋的西阁,不过那地封锁已久。”
沈怀瑾听罢,当晚便摸入西阁。薛柳溪在外放哨,他则手执油灯,缓步而入。
一阵潮湿霉气扑鼻而来,书架歪斜,蛛网密布。忽然,沈怀瑾在一座木柜下发现一块地砖异于其他,轻轻一撬,竟藏有暗格。
里面赫然是一卷残破的书页,封皮已毁,但第一页上,隐约可见“潜言录”三字。
他刚要翻阅,忽然背后一阵风声袭来。
“谁!”
他一闪身,一柄匕首擦着他耳边刺来,冷光闪烁,来者极快,身形瘦削、蒙面不语,一招一式皆为杀招。
沈怀瑾不敌,只能躲避。
正当形势危急,忽听“砰”地一声,一块瓦片飞来正中来者后脑,对方顿时一声闷哼,翻身倒地。
薛柳溪站在窗台,手中拿着第二块瓦片,得意地扬了扬眉:“我就知道你又要出事。”
沈怀瑾气喘吁吁:“你下次能不能早点出手?”
“你下次能不能不自找麻烦?”
两人将刺客擒住,扯下面罩,竟是一名陌生中年人,嘴角有一道细长疤痕,神情狰狞。
沈怀瑾翻遍他衣物,竟在其内衬中发现一枚小小铜章,背面刻着“兵”字。
“兵部的人。”薛柳溪皱眉,“你说得对,这案子,已经牵扯太深。”
“他们不想我查下去。”沈怀瑾将铜章藏好,眼中却多了一抹坚定。
“你打算怎么办?”
“将错就错。”他握紧那本《潜言录》的残卷,“这把火,迟早要点。”
——
当晚,沈怀瑾独自走入静室,仔细翻阅那本《潜言录》。
书中内容惊人,竟记载着一套“替代朝律”的断案准则,疑似为某派法家遗稿,主张“以理代律、以术审心”,其中更有多篇案例剖析,皆为当年所未载之“秘案”。
“这不是一部书,而是一个‘思想系统’。”他喃喃道,“难怪当年会被烧。”
而在书末一页,他赫然发现一句令人心惊的句子:
“若此录重现,当与旧案并审,观文殿,殿毁人未灭。”
他立刻意识到:这本书不仅是案卷,也是钥匙;它连接着当年的那场火案、失踪的师者、以及——袁方如今的权力网络。
“他在掩盖什么?”
“我又能挖出什么?”
他望向窗外,一轮冷月如钩。
这一夜,注定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