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里阴暗潮湿,稻草散发着霉味。
武松盘膝坐在角落,冷眼看着一群哀嚎的泼皮被狱卒粗暴地推搡进来,重重地摔在地上。
铁栅栏门“哐当”一声锁上,隔绝了外面的光亮。
这些人,武松认得,都是张铤手下的爪牙,平日里在县城作威作福,欺男霸女,没少干龌龊勾当。
他不止一次将这些当街行凶的家伙扭送到县衙,可每次都是前脚送进去,后脚就被李知县寻个由头放出来,气得他牙痒痒。
后来还是吴兴私下提点他,这张铤和万利坊背后的干系甚大,让他莫要插手。
武松心中愤懑,却也无可奈何。
可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县衙竟然真的对张铤的人动手了。
这群被丢进来的汉子,看见角落里的武松,都涕泪横流地哭喊起来:“武都头!你为何那日不一刀杀了西门庆那贼人!”
“西门庆?”
武松的瞳孔猛地一缩,这个名字像一把匕首,狠狠扎进他的心里。
一股无名火“噌”地一下就窜上了天灵盖。他想不通,张铤这伙人被抓,与他杀不杀西门庆,有何干系?
他按捺住心头的怒火,沉声追问。
在七嘴八舌、颠三倒四的哭诉中,武松总算拼凑出了事情的原委,只是这视角全是站在张铤这一方的。
说是西门庆用一种闻所未闻的法子,抢了张铤的赌坊营生,还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说动了李知县,对张铤赶尽杀绝。如今张铤带着心腹家眷跑了,他们这些跑不掉的,便成了替罪羊。
听完这些,武松心中五味杂陈。
一来,他觉得甚是解气,张铤这伙人作恶多端,如今落得这般下场,纯属报应。
西门庆这手“以恶制恶”,当真算得上是个狠角色,让他都忍不住想喝彩。
二来,他心中的困惑却更深了。
这个西门庆,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般,只是个沉迷酒色的草包。
首先,那日自己为何会莫名其妙地败给他?
而且还是一招!
武松至今都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一身的本事,竟然连对方的身都没近,就着了道。
其次,在他昏迷之后,意识尚存一丝清明,能清晰地感觉到,西门庆那柄冰冷的刀锋,就抵在他的后心要害。
那一刻,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可西门庆最终却没有下手。
当时只当是那厮妇人之仁,胆小怕事。
可如今看来,一个能将张铤这地头蛇连根拔起的人,会是妇人之仁?
武松缓缓闭上眼睛,将外界的嘈杂隔绝开。
黑暗中,西门庆那张总是带着几分戏谑、几分不羁的脸,愈发清晰起来。
他明白自己从一开始就小瞧了这个对手。
这个西门庆,比他想的,要厉害得多!
…………
柳无姿穿山越岭,出了二仙山,一身的疲惫,身后背的大包裹,已是瘪了一大半。
抬头看了看太阳所在的位置,手指掐了掐,迈开步子,继续向西而去。
她需先抵幽州城,此时称作析津府,属大辽南京,再从那里往南,便是大宋地界。
只是这官道之上,气氛很是压抑。
道旁不时能看到三五成群、衣衫褴褛的逃难之人,一个个面黄肌瘦,形容枯槁,眼神空洞,仿似是失了魂的木偶。
柳无姿打听后,才晓得是东京辽阳府一个叫高永昌的官人反了,辽、金、高永昌三路人马杀作一团,却都不忘劫掠沿途百姓。
“唉,天下苍生皆苦……”柳无姿心里嘀咕一句,她虽自幼在山上长大,但也知道兵荒马乱不是什么好光景。
又走了一程,找了半截树桩子坐下,从布袋里摸出半块干硬的炊饼,就着凉水美美地啃了起来。
一边吃,一边思索路上的事。
她发觉这一路上,但凡打照面的人,无论是那些难民,还是偶尔路过的行商,看向她的眼神都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惊讶,甚至会出现呆滞。
这等事她自小到大已是惯了,只是后来在道观里,师兄师弟们见怪不怪,她才渐渐忘了自己长得“太特别”。
柳无姿冲着几个此刻正目瞪口呆望着她的难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那群人流露出一抹迷醉和错愕,回过神后,慌忙低头赶路。
“瞧,又把人吓跑了。”柳无姿浑不在意地耸耸肩。
“吃东西的时,把腿合拢!”一个声音从心底升起。
柳无姿嘴里咀嚼地动作停滞片刻,然后又权当没事人似的继续啃着炊饼。
自打下山之后,心里总是浮起一些不知所谓的声音,只是那个声音她说她的,她仍旧我行我素,该干嘛还干嘛。
柳无姿扛着那瘪了一半的大布袋,一路走得脚步轻快,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
就在这时,前方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柳无姿停下脚步,好奇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只见一个瘦骨嶙峋的中年男子紧紧拉着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女孩哭得撕心裂肺,小手拼命向后伸着。而在他对面,一个面容憔悴的男子怀里抱着个更小的男孩,那男孩也在嚎啕大哭,小手朝着中年男子的方向伸去。
“不要!不要!我不要被吃!”小女孩歇斯底里地哭嚎,声音里满含绝望。
“娘!娘!”男孩的哭声与之呼应,两个孩子都在拼命挣扎,想要回到自己的亲人身边。
两个男人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止,甚至变得更加粗暴,他们各自拉扯着对方的孩子,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其他难民围在一旁,有的低头不语,有的唉声叹气暗自垂泪,也有人竟流露出羡艳,吞咽着口水。
柳无姿心头一紧,瞬间明白了眼前的情形,心中尘封已久的记忆,像是被扒开塞子的香槟……
“住手!”柳无姿暴喝一声,几乎是同时,那股奇怪的声音再次响起:“莫沾因果,易遭反噬。”
“屁的反噬!”身形一闪,瞬间出现在那群难民面前。
难民们被这突然出现的道姑吓了一跳,纷纷后退。
那两个男子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惊恐地看着柳无姿。
见一个身穿宽大道袍的道姑,怒目圆睁,手按佩剑,一阵风恰如其分吹过,宽大的道袍咧咧作响,凹凸有致的身材异常明显。
所有人都惊呆了,不是被吓住的,而是这个道姑长得太过漂亮,美的不似凡人,一时都有些心神失守。
“放开孩子,滚!”声音如泉水叮咚,本是命令呵斥,却听得如同仙音。
两个男人吓的松开了手,直到看见这如仙女般的人物抽出佩剑,佩剑上寒光冷冽,那些兵灾逃出来的难民,本就惊弓之鸟,最见不得此物,吓得扭头就跑,带动着其他人也跟着四散逃窜起来。
两个孩子矗立在那里一动不动,茫然无措,大一点的女孩眼神中并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反而充满了郁结,他们不明白为什么爹娘要把自己当猪狗那般交给别人去宰杀,而小一点男孩则站在那里嚎哭不止。
柳无姿叹了口气,走到两个孩子身旁。
那个大点的女孩子强忍着泪水,看着柳无姿,呜咽道:“俺爹娘怎地不要我了?”
柳无姿语塞,什么都没说,从怀里掏出两个炊饼,“饿了吧?来,吃点东西。”
“姐姐,你是仙女吗?”那个女孩没有急着去吃,而是怯怯地问道。
柳无姿一怔,忍不住笑道:“哈哈哈,可曾见过我这般模样的仙女吗?”
“仙女姐姐,你生得真好看,比画上的仙女要好看。”
“是么?是吗?好吧,哈哈哈……童言无忌……”
柳无姿显然很开心,这辈子她头一次被人这么称赞过,之前师兄们称赞的话都是什么“小师妹,你真够义气!”“小师妹,你吃得真多!”“小师妹,你力气可真大!”
她拍了拍他俩的小脑袋瓜子道:“随我来吧。”
女孩看了眼这个比自己小得多的男孩,男孩正一边呜咽,一边狼吞虎咽地啃着面饼,小女孩拉着对方的手,一面啃着炊饼,一面跟在柳无姿身后。
又走了三日,柳无姿身后的队伍愈发壮大。
已有二十多个孩子,大的不过八九岁,小的还在蹒跚学步。他们彼此没有血缘关系,却都相互拉扯着,大点的背着小点的,形成了一个奇特的队伍。
柳无姿走在最前面,她摸了摸自己雷鸣般的肚子,又想到身上瘪瘪的口袋,此刻心中痛彻心扉地明白了何谓“反噬“。
眼下的难处是,她一人还好说,大不了饿几顿,以她的修为还死不了,但身后这群孩子可如何是好?
而且自己还有师命在身,可不能耽搁太久。
可她从未想过要舍弃这些孩子,好害怕他们会变成别人锅里的一块肉。
就这般又走了半日,距离析津府不足二十里了,远远地看见一支难民队伍正在烧火做饭。
这支队伍虽然也显得狼狈,但隐隐有着组织纪律。
有人负责在队伍两侧警戒,有人在沿途收集能吃的一切东西,甚至还有人专门照看队伍里的孩子。最重要的是,这支队伍的人脸上虽然疲惫,但眼中还有光,还有活下去的希望。
柳无姿心中一动,快步上前。
“请问你们谁是头?”
这群人也是神情呆滞了一瞬,很快就从人群中走出一个身材伟岸的男子。
此人约莫三十来岁,虽衣衫褴褛,但举手投足间仍有一股气势,他的眼神锐利而深沉,像是经历过无数风雨的老鹰。
当他看到柳无姿的那一刻,整个人愣住了,喉头不禁的滚动。
柳无姿见状早已见怪不怪了,这一路上遇到自己的人,皆是这般模样,心中暗忖:我真在俗人眼中有这么丑吗!
直接开口道:“这位施主,在下二仙山紫虚观罗真人座下弟子柳无姿,能否求施主结下个善缘。”
男子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拱手道:“在下郭药师,不知道仙姑有何吩咐?”
仙姑?俗世之人都这么会说话吗?
柳无姿指了指身后的孩子们:“实不相瞒,一路收留了这些险些被吃掉的孩子,但贫道无力照顾。见施主的队伍井然有序,想请收留这些孩子,此乃无量功德。”
郭药师闻言,面露难色,他看了看柳无姿身后那一大串孩子,又看了看自己的队伍,沉默了良久。
“仙姑的善心,郭某敬佩。”他缓缓开口,“但实不相瞒,我等自身也难保,这一路走来,也是有上顿没下顿。”
柳无姿心中一沉,望着身后那些瘦弱的孩子们,眼中闪过一丝不甘,仍不死心地问道:“那前方的析津府,可否进城购些粮食?”
郭药师闻言,脸上的苦笑更深了几分。
他摇头叹息:“析津府守将贺重宝最是严苛,严防辽东汉人,但凡有难民靠近城墙十里,格杀勿论。我等沿途虽搜集了些财帛,尽可籴粮,但莫说进城,便是远远望一眼城墙也是奢望。”
柳无姿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点,挺起胸脯道:“小道倒是可以进城试试,就说为道观采购些粮食。”
郭药师觉得以对方这容貌这身份,兴许真个可以一试,转身对身后的汉子们大声吩咐:“快,把咱们搜罗的值钱物什都拿出来!”
不一会儿,几个汉子便将搜罗来的财物堆成了一大包裹。珍珠、翡翠、玛瑙、宝玉,各色珍宝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只是上面还沾染着斑斑血渍。
郭药师看着这沉甸甸的包裹,有些不好意思地讪笑道:“这些物什着实不轻,仙姑如何拿得动?我叫几个半大小子扛到城外,等仙姑进城寻了帮手再拿进城。”
柳无姿嘴角含笑,缓缓俯身,纤细的手臂轻松地将那比她还重的包裹往肩上一甩,竟如举鸿毛般轻松扛了起来。
这一幕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郭药师瞪大了眼睛,身旁的汉子们更是张大了嘴巴,半天合不拢,这一幕实在太过违和,让人难以接受。
…………
析津府的城门高大巍峨,青石砌成的城墙在晨光中泛着冷硬的光泽。
柳无姿一袭道袍,扛着一个巨大的大包裹,步履轻盈地走向城门。
守城的士兵本是例行盘查,可当目光落在这位道姑身上时,却不由得愣住了。
“这位道长……不,这位仙姑从何处来?”一名年长的士兵略显紧张地开口询问,声音都不自觉地放轻了几分。
当容貌超出一个边界时,一般的人只会升起敬畏之心,那些升起的龌龊念头会在第一时间被“你也配!”给生生压制下去。
“小道乃是二仙山紫虚观罗真人的座下弟子,欲入城中采买些物什。”
二仙山罗真人在这片地界还是有些名望的,被当地人成为活神仙的存在。
老兵更是恭敬,没有半点盘查的胆子,躬身请柳无姿进城。
柳无姿微微颔首,扛着夸张的大包裹,昂首阔步地就踏进了析津府的城门。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几名士兵这才回过神来,都不由得吞咽了口水。
“太美了,怕不是仙女下凡吧。”一群兵卒窃窃私语。
城内的粮店很多,其中最大的一家坐落在繁华的街市中。
柳无姿推门而入,店主是个精明的中年男子,见有客人进来,连忙迎上前去。
可当他看清来人时,整个人都呆住了。这般美貌的道姑,他活了四十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到。
“仙……仙姑需要些什么?”店主结结巴巴地问道,连平日里的精明劲儿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需要大量粮食,越多越好。”柳无姿开门见山。
“大量?”店主一愣,“仙姑要这许多粮米作甚?”
柳无姿将肩上的麻袋轻轻放在地上,解开袋口,里面的各种金银玉器散落一地:“为道观采买。”
店主眼睛都直了,这许多财物,足够买下他店里所有存货了,磕磕巴巴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送到何处?”
“城外三十里即可。”
店主忙摇头摆手:“那可不行,如今城外不太平,出去了怕就回不来了。”
柳无姿想了一下城外的状况,都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了,这粮队怕是真不敢出城。
“那就送到城门口吧。”
店主这才松了口气,险些与这笔大买卖擦身而过。
忙招呼伙计们,将库房里的粮食一袋袋装上板车,很快就装满了十几辆,由十几个伙计推着车来到城门口,这场景吸引了不少人的围观。
等到了门口,店主躬身道:“小人便不出城了,代我向真人问好。”然后又指着这些板车,“仙姑可去邀帮手来,我等在此看着。”
柳无姿哪里有甚么帮手,那些难民一旦靠近,便会被射杀,且若是被人晓得这些粮米是给难民的,怕又要多出事端来。
她先是看了眼这些板车,然后请店主用麻绳将这些车子首尾相连。
店主一声令下,手下的伙计办事也麻利,很快就都绑好。
柳无姿来到第一辆车前,双手握住最前面那辆板车的车辕,这架势是要凭一己之力,把车拉走。
店主和一众伙计并四下百姓都奇怪可惜地看着柳无姿,心里怕是都在说:“生得这般好看的仙姑,竟是个憨子!”
柳无姿咬了咬牙,口中念念有词,体内的法力缓缓流转,一股暖流从丹田涌向四肢百骸。
“起!”柳无姿轻喝一声。
所有人目瞪口呆,那十几辆沉重的板车,竟然被她一个人轻松拉动了!不仅如此,她的步伐还很稳健,丝毫没有看出来她有多么吃力。
“我的天啊!”
“这……这还是人么?”
“仙女!一定是仙女下凡!”
围观的百姓和士兵都惊呆了,纷纷议论起来。
柳无姿却顾不得众人的惊叹,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体内的法力在一点点流失。自己这点法力怕也只能勉强拉出城十里地,到时自有郭药师他们来接应。
法力还在流失,她的脸色也渐渐苍白起来。
柳无姿拉着十几辆装满粮食的板车,一步步走出析津府城门。
体内的法力在持续消耗,她的脸色愈发苍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身后传来阵阵惊叹声,城门口聚集的百姓越来越多,都在议论着刚才那不可思议的一幕。
就在她拉着车队走出城门两里多,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