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话。
这一觉,是自巨鹿之后,卢九台睡得最沉稳的一次。没有金戈铁马的噩梦,没有星骸之臂的寒毒侵扰,耳边只有芦苇荡里规律的虫鸣和湖水轻拍岸堤的微响。
当第一缕晨光透过柴房的缝隙,将几点金色的尘埃投射在脸上时,他缓缓睁开了眼睛。持续数日的奔波与厮杀所积攒的疲惫,仿佛都被这一夜的安眠,涤荡去了大半。
他起身时,晚晴早已醒来,正抱着膝盖,坐在门口的草垛上,看着院子里那只在晨光中伸着懒腰的老猫,不知在想些什么。而南汐,则依旧在柴房最深处的阴影里盘膝打坐,她的呼吸比昨夜要平稳悠长了许多,显然伤势与精力,也恢复了不少。
卢九台没有打扰她们,只是默默地走出了柴房。
老渔夫早已在院中修补渔网,见他出来,憨厚地笑了笑:“大爷,醒了?昨儿个睡得可还安稳?”
“多谢老丈收留。”卢九台点了点头,从怀中摸出一些分量不轻的碎银,递了过去,“昨夜叨扰,这点银子,还请老丈务必收下。”
老渔夫看着那些银子,连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大爷落了难,俺们乡下人,供一晚歇脚的地方,算不得什么,这银子太多了!”
“老丈若是不收,我等心中难安。”他将银子硬塞到老渔夫手中,又抱拳道:“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他转身便要去叫二女,准备上路。
老渔夫捏着那些银子,看着卢九台那高大正直的背影。
他赶忙追上几步,拦住卢九台,满脸真诚地说道:
“大爷,且慢!这银子……俺是万万不能白收的。你们也别急着走,晌午,晌午留下来,吃顿便饭!俺让老婆子给你们做道本地最有名的硬菜,吃了再上路,身上也有劲儿!”
卢九台看着他,沉默了片刻,终是缓缓地点了点头。
片刻后。
院子正中,已经架起了一口硕大的、被岁月熏得黢黑的大铁锅,下面,土灶里的柴火烧得正旺,发出“噼啪”的声响。
老渔夫咧开嘴,露出憨厚的笑容,他指着那口大铁锅,带着几分自豪地对好奇的晚晴说道,“今儿给你们做的,叫‘地锅鸡’。早年间,这都是俺们这些常年在湖上漂的船家,为了省事,发明出来的吃法。一口锅,上面炖菜,锅边上贴饼子,一锅出来,菜也有了,饭也有了,吃得浑身都热乎!”
他顿了顿,又道:“后来传到岸上,慢慢就讲究起来了,倒成了俺们徐州地界,招待最尊贵客人的头道大菜!”
说话间,他已从自家鸡笼里,拎出一只最雄壮、羽毛油亮的公鸡。那公鸡还在咯咯地叫着,下一刻,老渔夫手起刀落,动作娴熟利落,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便已处理得干干净净,斩成大小均匀的块状。
晚晴看得有些不忍,别过头去。
渔家大婶将早已和好的面团端了出来,笑着招呼南汐和晚晴:“两位姑娘,来,搭把手,吃顿好的,去去晦气!”
晚晴本就好动,立刻兴致勃勃地凑了过去,学着揉面、擀饼。
经历了这些日的风餐露宿,死里逃生,在脸上沾了些许面粉的晚晴的嬉笑声中,南汐终于忍不住地轻轻一笑,随即抿着嘴唇,点了点头。
卢九台看着这一幕,那张一直紧绷的脸上,线条也似乎柔和了些许。
大铁锅烧得滚烫,菜油爆开葱姜蒜的浓香,大块的鸡肉下锅翻炒,发出“滋啦”的声响,霸道地占据了整个小院。
当锅里的鸡肉炒至金黄,老渔夫便倒入足量的、自家酿的米酒,又添了几瓢清冽的湖水,没过鸡肉。放入几颗八角、一片桂皮,便盖上厚重的木锅盖,用大火烧开,再转为文火,开始了耐心的慢炖。
锅里,很快便传出“咕嘟咕嘟”的、令人心安的声响。
此时,面饼也已擀好。
南汐和晚晴,在渔家大婶的指导下,将一张张边缘薄、中间厚的面饼,沿着滚烫的铁锅内壁,小心翼翼地、一张挨着一张地贴了上去。
“贴好了!”晚晴拍了拍手上沾着的面粉,一脸的成就感。
时间,就在这锅旁的人声、灶膛的火光与锅内的咕嘟声中,一点点地流逝。紧张与疲惫,仿佛都被这锅里升腾的热气,慢慢地蒸发、驱散了。
约莫半个时辰后,老渔夫掐准了火候,朗声道:
“好嘞,开锅!”
当那厚重的木锅盖被揭开的瞬间——
一股混合了鸡肉醇厚鲜香、米酒甘冽、香料浓郁以及面饼纯粹麦香的、极其复杂的“蒸汽炸弹”,猛地扑面而来!
那香气,浓烈到了极致,仿佛有了实质,能钻进人的每一个毛孔里。
“哇——!”晚晴第一个发出幸福的惊叹,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像落满了星子。
只见锅中的汤汁已经变得浓稠,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红亮的油光下,是炖得极其软烂的鸡肉和早已吸饱了汤汁的土豆、粉皮。而锅边上贴着的一圈面饼,更是奇妙——浸在汤汁里的下半部分,已变得油润金黄,饱满欲滴;而靠蒸汽烘烤的上半部分,则焦黄酥脆,点缀着因高温而鼓起的一个个小泡。
“来,姑娘,先尝尝这饼子!”渔家大婶笑着,用铲子铲下一块锅贴饼,递给了晚晴。
晚晴早已等不及,顾不得烫,接过来便咬了一大口。
她的小嘴,在一瞬间被两种截然不同的绝妙口感所占满。
上半部分,是“咔嚓”一声的酥脆,带着纯粹的、被烘烤过的麦香。而与汤汁接触的下半部分,则完全不同,它软糯、筋道,吸饱了那浓郁到极致的鸡汤,每一口咀嚼,都有咸鲜微辣的汤汁在口中迸发。
“唔……好吃!”晚晴的眼睛幸福地眯成了一弯月牙,两边的腮帮子鼓鼓囊囊,像一只偷食成功的小松鼠。
南汐看着她,也忍不住莞尔一笑。她接过另一块饼,小口地品尝着,动作依旧优雅,但那双清冷的眸子里,却分明写着“好吃”二字。
接着,便是吃肉。
卢九台从锅里夹出一只最肥硕的鸡腿,递给了南汐,又将另一只递给了晚晴,又夹出鸡翅分给渔夫和渔家大婶。
他直接伸手,又撕下一块鸡架肉连着早已烧的入味的鸡皮,大快朵颐。那鸡肉,早已被炖得稀烂,用手轻轻一撕,便骨肉分离。肉质纤维之间,浸透了汤汁的精华,咸、鲜、香、辣,种种滋味在口中交织,最后化作一股酣畅淋漓的暖流,从喉头直落腹中,熨帖无比。
晚晴学着他的样子,也顾不上仪态,双手捧着鸡腿,吃得小脸油光锃亮,被那股后劲十足的辣意刺激得小脸通红,不停地对自己的嘴巴扇着风,却又舍不得停下,那副又辣又爽、眼含泪光的模样,看得一旁的渔家夫妻哈哈大笑。
南汐也放下了矜持,额角渗出细密的薄汗,一双美目在水汽的蒸腾下,顾盼生辉,竟多了几分动人心魄的妩媚。
卢九台看着她们,啃食着手中剩余的鸡架骨,只觉得这粗犷的吃食,竟比自己当年在京城赴过的任何一场琼林宴,都要美味百倍。
一顿饭,吃得酣畅淋漓。
酒足饭饱,老渔夫又拿出一坛自家酿的浑浊米酒,给卢九台满满地斟上一大碗。
卢九台端起碗,没有客套,对着老渔夫、也对着他身旁的两个女子,一饮而尽。
米酒入喉,一股火线从胸口烧遍全身,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对着所有人,第一次,露出了一个不再有任何戒备与伤痛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多谢款待!”
那笑容,如冬日里的暖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