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圭铭鼎录 第11章 玄鸟有孕·缗潜有仍

作者:夏天的柠檬味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5-07-11 09:0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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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咬破了夜的墨囊,渗出一点惨淡的灰白,却仍驱不散鉏邑王宫深殿里凝滞的寒意。青铜灯树上的火焰不安地跳动,在寒浞深陷的眼窝和棱角分明的颧骨上投下摇曳的阴影。他刚刚从后羿的寝殿出来,那充斥着丹药异香与衰老气息的房间令他作呕,但更令他如芒在背的,是那个如同巨大阴影般笼罩着他的名字——羿。

“十日之威尽丧其九……可这仅存的一颗太阳,何时才会彻底燃尽呢?”他近乎无声地低语,指尖无意识地滑过腰间皮带上悬挂的一枚冰凉的骨制饰物——那是某位被他“劝说”献上忠诚的方伯的眉骨所制。冰冷坚硬,和他心底滋长的某些东西一样。脚步声由远及近,亲信家臣崇猊佝偻着腰,像暗影里的蜥蜴般滑行到他面前,声音压得极低:“主上,追索太康诸子……有新迹。”

寒浞的眼皮微微一掀,瞳孔缩紧,如同发现了猎物的蛇:“说。”

“仲康之妇,姒缗,”崇猊语速加快,“宫变当夜,王庭守卫确认击杀仲康于殿阶。其妇,曾有数刻不知所踪。清点尸首,无她……另,宫人私下言,此前数日,似见其腰腹微腴,偶有呕逆。”

“仲康……”寒浞咀嚼着这个名字,太康那个精明强干的兄弟,曾是他通往权力之路上一颗必须拔除的钉子。殷红的血,仿佛又溅在了眼前的虚空中。“她跑了?”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能绞紧咽喉的平静。

“宫禁森严,她能去何处?”崇猊谨慎地接道,“但…北门有守卫酒后曾言,前日暴雨夜,似见有黑影遁入墙下排污秽的旧水渠。那渠虽窄,但若精通水性,且……”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若有内应……”

一丝寒光掠过寒浞眼底。他背对着那微弱的晨光,轮廓在黑暗中显得愈发阴鸷。“一只怀孕的母羊。”他缓慢地、一字一顿地说,每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流着夏室的污血。”他的手猛地拍在身旁的铜兽首案几上,“砰”的一声闷响,案几纹丝不动,却震得灯焰狂舞。他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里燃烧着冰冷的火焰:“她活不过雷泽。调‘荒犬’。我要见到她的头,或者……”他目光向下,意味深长地落在自己微微攥起的拳头上,“那颗胎儿的眼珠。”

崇猊心领神会,躬身急退,无声地融回浓重的阴影里。

……

远在鉏邑东北方,那片被称为“雷泽”的广阔水域之上,却正上演着截然不同的生死疲奔。浑浊的水流无声翻滚,仿佛蕴含着无数秘密和危险。水汽混着深秋的凉意和沼泽特有的腐败腥气,沉甸甸地压在皮肤上。一叶简陋得近乎破烂的竹筏,正随着水流艰难地滑行。筏上只有一个人——不,是两个人。

姒缗无力地倚靠在粗糙的竹竿绑成的筏沿上。她的面容被长途奔命的恐惧和寒冷折磨得异常憔悴,嘴唇干裂得失去了血色,眼窝深陷,仿佛整个人都被抽空了精气神。一身原本料子尚好的丝麻衣裙此刻被泥水浸透大半,多处刮破,沾满了暗绿的苔痕和褐色的泥点。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她一只手紧紧护在小腹的位置。即使在这般狼狈的境地,那份守护的姿态,仍是源自血脉深处无法磨灭的坚定。

从那个染血的宫变之夜亡命奔逃到现在,时间模糊得只剩下肌肉的酸痛与沉重的呼吸。此刻腹中猛地一阵抽动,那是生命在提醒他的存在。她急促地喘息了几下,身体因这阵内里的翻搅而微微痉挛,疲惫的身体几乎要从骨子里发出悲鸣,然而她却紧咬着下唇,尝到一丝淡淡的血腥味,硬生生将那呻吟压了回去,只有从齿缝里泄出几声破碎的呜咽。

“别怕……再……再忍忍……”她低哑的声音几乎要被水声吞没,是对孩子说,更是对自己。汗水从额角滑落,混入脸颊的污泥水迹中。

竹筏吃力地挤过一片密不透风的芦苇荡。墨绿色的苇秆又高又韧,如同无声的壁垒,顶端垂着沉甸甸的芦花,在无风的死寂空气里低垂不动。空气仿佛凝滞了,连鸟鸣虫嘶都诡异地消失无踪。唯有竹篙探入水中又拔起时发出的、令人窒息的“咕哝…咕哝…”声,以及筏底划过粘稠水体和淤泥的黏腻声响,在空旷的寂静中不断放大。

突然!

正前方浑浊的水面,毫无征兆地鼓起一个巨大的水包!

“哗啦——!!!”

伴随着一声沉闷如牛的低吼,一个巨大的、覆满墨绿色泥浆和暗色水藻的头颅破水而出!那头颅宽阔扁平,两只浑浊发黄的眼睛如同镶嵌在泥团里的劣质琥珀,毫无生气地盯住了竹筏上的姒缗。紧跟着,是布满嶙峋尖刺和厚重甲片的巨背脊梁,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淤泥气味显露出来。

鳄兽!雷泽深处令人闻风丧胆的霸主!

姒缗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骤然而至的恐惧攫取了她的呼吸。本能驱使她猛地后退一步,脚下一滑,几乎跌坐下去。竹筏剧烈摇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她死死抓住筏沿,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那巨大的爬行类怪物并没有立刻攻击,只是用那双冰冷的黄眼死死盯着她,浑浊的涎水从嘴角淌下,似乎是在评估这从天而降的猎物。那股凶戾冰冷的掠食者气息,混合着沼泽深处腐败的气息,扑面而来,几乎让人肝胆俱裂。

逃!这是唯一的念头。姒缗强行压制住颤抖,手中的长篙不再是用以移动,而是武器!她猛地将篙尖对准那鳄兽巨大张开的下颚内部相对柔软的区域,使尽全身残余的力气,发狠地戳了过去!动作因恐惧而变形,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

“嗷……!”

竹篙尖端狠狠刺入目标!并不深,但尖锐的突刺让那鳄兽吃痛,发出一声更加低沉愤怒的吼叫,浑浊的泥水从喉咙深处涌出。它巨大的头颅猛地向后一缩,搅起更大的浪花,那满是污泥的巨尾像一根沉重的攻城槌,带着呼呼的风声,狠狠向着摇摇欲坠的竹筏横扫而来!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裂响!竹筏尾部边缘绑缚的绳索和藤条应声崩断,几根较细的竹竿直接碎裂开来。整个筏子像是被打断了脊梁骨,猛地向下一沉,侧翼歪斜,浑浊的泥水“哗啦”一下灌了进来,瞬间淹没了姒缗的小腿!冰冷刺骨的寒意激得她浑身一颤,死亡和毁灭的气息从未如此贴近!

筏子进水,重心失衡,眼看就要侧翻!

千钧一发之际,那吃痛的鳄兽似乎也因为这剧烈的震动而感到不适或是忌惮,竟放弃追击,硕大的身躯搅动着浑水,缓缓沉入那一片墨绿污浊的水域之下,只留下巨大的漩涡和一圈圈扩散的污浊水纹。可竹筏已遭受重创,一半泡在水里,断开的竹竿茬口如同尖锐的牙齿,筏身歪歪斜斜,随时可能彻底解体。

姒缗浑身湿透,冰冷和恐惧让她控制不住地剧烈哆嗦,牙齿格格作响。她站在没膝的冰冷泥水中,看着那恢复平静却潜藏致命危机的水面,巨大的无助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几乎要将她压垮。腹中的胎儿也似乎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险,躁动得更加厉害,一下又一下,像是徒劳地想要挣脱绝境的擂鼓。冷汗和冰水交织,从她的额头滑入眼睛,刺得生疼。

活着……必须活下去!为了孩子,为了死去的仲康,更为了这绝不能被抹杀的薪火……一股近乎蛮荒的求生意志猛地从她濒临崩溃的身躯深处炸开!她咬着牙,嘴唇几乎咬出血来,强撑着弯下腰,用冻得发麻、簌簌发抖的手,摸索着水中断裂的藤蔓。她必须把自己牢牢固定在这仅存的浮木上!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片刻,也许是一刻钟。每一秒都是煎熬,每一口呼吸都带着绝望。当姒缗用最后几根坚韧的藤蔓勉强将自己与残破的竹筏捆缚在一起时,她已精疲力竭。腹部的剧痛一阵紧似一阵,冷汗淋漓而下。她蜷缩在尚能支撑住一点浮力的筏身前部,望着依旧无边无际、死气沉沉的墨绿芦苇荡和浑浊水面,视野开始模糊、旋转。意识像沉入冰冷的深渊的石头,在身体彻底崩溃的边缘,她只喃喃了一句,微弱得像风中残烛:

“禹王……大禹……先祖……垂怜……”

那声音消散在沉闷如坟墓的寂静里。

……

几乎就在同一日暮色四合时分,有仍氏国君涂山岳的梦境深处,陡然风云突变!

他置身于一片无垠的、被混沌夜色笼罩的旷野,四周漆黑如墨,沉重的压力让他喘不过气。猛地,天际撕裂!一道难以言喻的玄青色光芒自九天之上贯落,纯净、浩大、带着远古的庄严气息,刺破了一切混沌与窒息!光芒的中心,是一只巨大无朋的鸟儿!它的羽翼完全由流动的星光构成,闪烁着深邃玄奥的光晕,尾羽舒展,如同飘动的星河之带。正是部族世代信奉的神鸟图腾——玄鸟!

玄鸟高踞于无形的虚空王座,一双蕴藏着宇宙星海的眼眸,凛冽、威严,如同神灵的注视,穿透重重梦境迷雾,直接烙印在涂山岳的灵魂之上。不容置疑的声音直接在涂山岳的神思中轰鸣,如同滚滚雷霆:

“涂山血裔!夏社之脉将倾!玄鸟所指……救赎将临!迎之!藏之!若弃之不顾……神怒!绝祀!”

“轰——!”

如同山岳倾塌,涂山岳猛地从冰冷坚硬的地铺上弹坐起来!粗重的喘息在寂静的寝殿里像风箱一样刺耳。冷汗已浸透了他贴身的葛衣,黏腻冰冷地贴在背上。心口如擂鼓,狂跳不止。窗外,是沉沉的夜色,殿内角落青铜灯树上的火焰微弱地跳动着。他抬手,抹去额头冰冷的汗水,梦境中那神谕般的声音和玄鸟威严的光芒依旧在他脑中剧烈震荡,余音如滚雷般阵阵轰鸣。那警告——“绝祀”!像一把冰冷的骨锥扎进了他灵魂的最深处。

“玄鸟神谕……夏脉将倾……救赎?”他喃喃自语,眉头深锁,脸上肌肉扭曲不定。巨大的困惑和隐隐的惶恐交织着。有仍氏,居于东夷之地,奉玄鸟为始祖先灵不假,与大夏王室的关系,早已隔着岁月与山河的层层尘封。夏社倾覆,与偏安一隅的他们又有何干?更遑论“救赎”?这突如其来的重压,这关乎部族存亡的抉择,让他感到窒息。

“主上?”门外侍立的武士听到动静,隔着门扉试探性地低声询问。

“无事!”涂山岳下意识地厉喝一声,嗓音因心绪激动而嘶哑。待门外的脚步声远去,他才缓缓放松紧绷的身体,眼神却更加凝重。他起身,赤足踩在微凉的木质地板上,走到窗边。推开厚重的青铜铸就的兽首窗扉,一股带着湿润水汽的微寒夜风涌了进来。

正是月初新月如钩,一点微芒挂在天际,清冷如水。

然而,这丝宁静并未持续多久。急促慌乱的脚步声从宫室外由远及近。

“君父!君父!!”一个年轻英武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焦虑在门外响起,是涂山岳的长子涂山枭。

涂山岳心头一沉,转身沉声道:“何事惊慌?进来!”

殿门被急急推开。涂山枭大步闯入,带来一股夜风的寒意。他穿着一身轻便的皮甲,脸上挂着汗珠,呼吸急促。紧随其后的,是部落的大司祭鹄,一位须发皆白、神情肃穆的老者。

“君父!”涂山枭顾不上行礼,急切道,“巡泽部战士在西南水畔的苇荡浅滩,发现一名重伤昏迷的外族女子!气息微弱,浑身冰冷湿透……可身边……”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她身下护着半幅撕裂的、但还能辨认出……至少是国都鉏邑王庭规制的高级葛布!”

此言一出,涂山岳和大司祭鹄的目光骤然碰撞,两人脸上都浮现出一抹深深的震惊。鉏邑!如今是后羿、乃至寒浞那帮野心家的巢穴!王庭规制葛布的女子?莫非……

“还有!”涂山枭深吸一口气,压低了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语气,“她虽人事不省,但……但她的腹部!高高隆起!必是有了身孕!”

轰隆——!

涂山岳的脑海里仿佛炸开一道无声的惊雷!腹中有孕!昏迷的女子!鉏邑王庭!玄鸟入梦!“夏脉之倾……救赎将临……”那浩渺的神谕在此刻变得无比清晰,重若千钧,直压得他心脏几欲停跳!他猛地看向大司祭鹄,后者那双洞悉世事的浑浊老眼中此刻也充满了极度的震惊与凝重,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被这惊人的巧合堵了回去。

殿内死一般沉寂了片刻。涂山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搏击的声音。涂山枭看看父亲瞬间铁青而阴晴不定的脸色,又看看大司祭罕见的失态,虽不明所以,也知此事重大异常:“那名女子……气息实在太弱了。巡泽部把她抬到了苇荡边上我们废弃的‘鱼眼’守屋(一种凌空搭在水边的简单哨卡),不敢贸然带进部族腹地,怕……怕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涂山枭最后一句话让涂山岳悚然惊醒!

麻烦?何止是麻烦!若真如神谕所示,此女身份敏感至此,一旦泄露,那从鉏邑追杀而来的绝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必然是能引来灭顶之灾的血雨腥风!有仍氏这点微薄之力,夹在大夏正统已败、后羿寒浞权势滔天的大势之下,无异于螳臂当车!可若不救……神怒!绝祀!那玄鸟燃烧着青光的双眸仿佛仍在眼前,神谕的警告在耳边轰鸣!巨大的矛盾如同两座石磨,研磨着他的五脏六腑。

涂山岳感到一阵眩晕,扶住身旁冰冷的石桌才站稳。他闭上眼,深深吸了几口带着寒意的空气,再睁开时,眼中的挣扎、恐惧、犹疑……瞬间沉淀下去,化作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与铁一般的决绝!

“带路!”涂山岳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每个字都从胸腔深处挤出来,“去鱼眼守屋!立刻!”

……

“鱼眼”守屋悬浮在雷泽水畔一片较为突出的浅滩之上。那是用粗大的原木在泥泞水地中打下桩子,上面凌空搭建的一个简陋平台小屋,像个长脚的草棚,仅容数人站立。因其位置像巨兽一只观察水面的眼睛而得名。

当涂山岳、涂山枭和大司祭鹄在两名心腹卫士的护卫下,踩着湿滑陡峭的木梯攀上守屋时,一股浓烈的草药和血腥味混合着湿气扑面而来。屋内空间狭小,一盏兽油灯散发出昏黄晃动的光芒。一名被临时召来的部族巫医正满头大汗地蹲在一个身影旁忙碌着。

昏黄的光线下,姒缗蜷缩在铺着一层干燥草席的木板上。她的身体如同被浸在寒冰里,即便裹着卫士们带来的厚实兽皮,也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那种抖法是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脸上再无一丝人色,嘴唇是骇人的青紫色,鼻息更是微弱得如游丝一线,每一次艰难的吸入都伴随着压抑在胸肺间的嘶鸣,每一次呼出都仿佛是她生命中最后一口气。那层层兽皮下,高高隆起的小腹轮廓在灯影下清晰可见,突兀得令人心惊。她的手无意识地紧紧捂在上面,指甲深深陷入兽皮中,像一个固执到极点的守护者姿态。

巫医抬起沾着浑浊药汁和暗红血迹的手,对着涂山岳沉重地摇头,满脸是汗:“寒气……侵入骨髓……邪毒内攻……神思溃散……胎元也受了巨大震动……非常凶险,随时可能……只能熬了,熬得过今晚兴许……”

熬!一个字,重如山岳!涂山岳心头冰冷。大司祭鹄早已俯下身,伸出枯瘦却稳定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搭在姒缗冰冷异常的额头正中,缓缓移动至心口、丹田位置。随着他的触碰,姒缗的颤抖似乎有微乎其微的减缓,但呼吸依旧微弱得可怕。鹄闭目凝神,口中无声地念念有词,似乎在探寻着更深层次、属于灵魂和血脉的信息。

就在这时,变故再生!

姒缗紧闭的眼皮之下,眼球开始疯狂地转动!她的喉咙里猛地发出一串不成音节、带着强烈痛苦和恐惧的呜咽:“嗬…嗬…不…走开…蛇……水!孩子…孩子……!”身体突然剧烈地向上弓起,像是要挣脱什么无形的可怕束缚,双手在空中无助地撕抓着,口中呛咳着,带出带着血丝的泡沫!“光…好大的鸟…鸟!”她破碎的声音里陡然多了一丝截然不同的、奇异的向往,随即又被无边无际的痛苦淹没,“救我…禹…先祖……”

这番挣扎耗尽了她仅剩的力量,身体重重落下,再无更多动静,只剩下越来越微弱的气息。

大司祭鹄猛地睁开了眼睛!那双浑浊的老眼之中,第一次爆发出强烈的光芒——是震惊!是确认!是某种无法言喻的敬畏与了悟!

他缓缓直起身,转向一直死死注视着他反应的涂山岳。他的嘴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着,声音低沉得只有近在咫尺的涂山岳才能听清,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肃穆:“君上……是她……不会错!命星黯淡将沉……却有…帝星微芒藏于其腹……如…如珠在渊!其寒毒深入……并非寻常寒邪,恐是…阴煞之气,来自‘荒犬’!”(荒犬,即寒浞手下那批如同猎犬般追魂索命的暗杀队伍代称。)

帝星!荒犬!这几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涂山岳的心脏上。大司祭的秘传占卜之术,他从不怀疑。荒犬的阴煞之气!这不仅印证了此女的来历和凶险处境,更指向幕后那只冷酷的黑手!

涂山岳的目光死死锁在姒缗那张惨白如纸、充满痛苦的脸上,又滑向那高高隆起的、正孕育着“微芒帝星”的腹部。他眼前仿佛交错着玄鸟威严的注视,神谕中“绝祀”的警告如冰水灌顶。部族存续的阴影,神明的意志……没有第三种选择了。

他那张线条刚硬刻板、平日里不怒自威的脸上,此刻肌肉紧绷着,每一个线条都在无声地抗拒着那即将压下的血雨腥风般的命运,然而更深层的决意如火山岩浆在地底奔涌,终是无法阻挡。他猛地深吸一口气,空气里那股浓重的血气、腐朽的水汽都冲入肺腑,激得他胸中一阵翻腾。

“枭儿!”他低喝一声,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石摩擦,却带着斩断一切迟疑的决然力量。

涂山枭立刻上前:“君父!”

“立刻封锁此屋!今日在此的战士、巫医,命其为玄鸟祖先立下最重血誓!胆敢泄半句者,诛族!”涂山岳的语气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淬着冰棱般的寒意,如同重锤击打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头。两个原本守在门口的涂山枭的心腹卫士和那位巫医浑身一颤,脸上瞬间没了血色,几乎是本能地俯身拜下,额头重重叩在木板上。

涂山枭也面色肃然,立刻应诺:“是!君父!”

涂山岳没有再看他们,他的视线重新落回昏迷的姒缗身上,眼神复杂如深潭。他缓缓转头,目光与一直沉默凝重、似乎在感应着什么的大司祭鹄交汇:“大司祭!不惜一切代价!立刻用部落珍藏的‘龙血草’和‘星纹石粉’!”这两样,一者至阳霸烈,驱寒辟邪近乎圣品;一者温养元灵,沟通星辰之力,皆是镇族保命的至宝!大司祭鹄深深看了一眼涂山岳,确认了君主不可动摇的意志,缓缓颔首,只一个字:“诺。”

“另外…”涂山岳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向儿子,“启用最幽秘的‘三迭洞’。枭儿,你亲自安排最可靠的、沉默如石的死卫!只对你我负责!人必须移过去!严密封锁,内外隔绝!一切吃用,皆经你手验看!明白吗?”

“是!儿臣明白!必以性命担保!”涂山枭挺直腰背,声音铿锵,带着战士的决绝。

涂山岳不再言语,他沉默地走到姒缗身边,俯下身。昏黄的灯光映照着他刚硬却又隐藏着巨大决断的侧脸,也映照着榻上女子那濒死般苍白的容颜和痛苦紧皱的眉头。他伸出手——那是一只握惯权杖和武器的手,骨节粗大,布满力量。此刻,这只手却极其轻柔地拂开了黏在姒缗额前的一缕被冷汗浸透的湿发。粗糙的指腹擦过她滚烫却无意识的肌肤。

这一刻,涂山岳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与宿命感。这女子,这未出生的婴孩,就像一块被滔天巨浪冲刷而来的、裹挟着无尽漩涡的礁石,重重地压在了有仍氏这只漂泊的小船上。前方,是深不可测的黑暗。然而,当他的目光再次触及那隆起的腹部时,一丝微弱却极其古怪的、仿佛能穿透灵魂的悸动感骤然传来!让他浑身一凛!如同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共鸣。

……

冰冷的石板,潮湿的空气,若有若无的滴水声……姒缗感觉自己并非睡去,而是沉入了无尽的、死寂的寒冰深潭。意识漂浮在虚无之中,只有一种永恒冰冷和黑暗的触感包裹着一切感官。

忽然,绝对的黑暗被撕裂!

不,是她的意识穿过了一层粘稠冰冷的壁障,踏入了一片从未见过的、震撼灵魂的虚空。

周遭是无垠的、深邃如墨的黑,比她沉入的深潭还要冰冷千倍。但在她头顶,在那目力难及的高远之处,骤然亮起九点无法形容其辉光的“星辰”!

那并非是星辰!

它们巨大得超乎想象,仿佛九颗燃烧到极致的太阳被囚禁于遥远的天穹,却又不散发毁灭性的炽热,反而流淌出一种温润的、蕴含着沛然生命气息的玉白光芒。柔和纯粹的光晕一圈圈荡漾开,如同母体怀抱的温度。九颗如卵的星辰,以一种古老神秘的轨迹缓缓旋转、排列,构成了一个玄奥莫测的阵图,静静地悬浮在永恒的黑暗背景之中。那温润的光华如同实质的琼浆,无声地、极其温柔地抚慰着她濒临溃散的意识和身体里肆虐的寒气与剧痛。在这光芒的照耀下,连灵魂深处的不安似乎都得到了片刻平复。

就在这奇异的安宁之中,姒缗“感受”到了那个一直在她腹中存在的小生命。

并非形态,而是一种更奇异的感知——一团温热的、充满了蓬勃无尽生命力、带着某种古老坚韧意志的赤金色光芒!如同混沌中初生的神火!那光芒的核心在缓缓搏动,每一次搏动都强韧有力,似乎在与那笼罩周身的阴寒之气进行着无声的搏斗,对抗着来自寒浞爪牙所留下的阴毒诅咒。那股生命力,正是维系着她意识尚未彻底消散的最后火苗。一种奇异的、血脉相连的同振共鸣,在此刻被放大了无数倍。

她“看”向自己腹部那股赤金光芒。就在她的“注视”下,那团代表胎儿生命核心的光芒猛地一跳!

嗡——!

一股奇异、清越、却无比高远的鸣响,如同穿透了万古岁月的丝弦被拨动,清晰地回荡在这片意识空间的每一寸角落!

紧接着!

仿佛宇宙倾泻的洪流!来自那九颗巨大如卵、悬于高天的神秘“星辰”投射下的玉白光华猛地汇聚成一股无匹的光之洪流!不再是温和的安抚,而是带着煌煌神威、不可亵渎的无上意志!这股神光的洪流并不浩荡,反倒像一条精确制导的纯粹光之矛,无声无息,却又带着足以贯穿诸界的锐利,在姒缗意识的注视下,笔直地击中了……她的腹部!更准确地说,是刺入那团代表胎儿生命的赤金色核心光芒之中!

没有想象中的激烈碰撞,没有轰鸣。那九星洪流与赤金核心的光芒在接触的瞬间,如同水乳交融,刹那间结合为一!一股难以言喻的、古老、尊贵、仿佛能沟通亘古洪荒的气息,如同沉眠亿万载的火山,在那交汇点——腹中胎儿的生命核心——轰然苏醒!

就在这股气息爆发的顶点——

“唳——!!!”

一声撕裂寰宇、贯穿灵魂的清越长鸣骤然响彻整个意识空间!姒缗的“视线”猛地被强行拉扯过去!

在融合了九星光辉的赤金生命核心之上,一个虚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勾勒成型!羽翼展开,几乎占据了意识视野的整个天际边缘!其翎毛呈现出一种最深邃、最纯净的玄青之色,如同凝结了万古青天的玄铁!每一根长长的尾羽末端,都闪烁着细碎的、如同真正星辰般璀璨的银色星芒,随着这神鸟的意念而无声流淌、明灭,如同垂落九天星河!正是方才涂山岳梦中降临的那只遮天蔽日的巨鸟!玄鸟!部族起源的图腾化身!此刻并非仅仅是图腾的形象,而是凝聚着一种超越凡尘概念的、至高无上本源意志的投影!威严、浩大、神圣!

这玄鸟的虚影围绕着那团融合了九星神辉与胎儿生命的赤金核心缓缓旋绕飞行,姿态优美而又神威凛凛。每一次羽翼的扇动,都带起一阵无声却强烈的、洗涤灵魂的波动!那深入骨髓、足以冻结灵魂的阴煞诅咒在这股源自生命核心爆发的、被玄鸟神威点燃的力量面前,如同阳光下的冰雪,发出“滋滋”的哀鸣,迅速消融褪去!一股前所未有的、温暖蓬勃的生机暖流,自腹中蓬勃涌出,强有力地冲刷着她枯竭冰冷的四肢百骸!

如同溺水之人终于触到了空气!姒缗猛地从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中挣脱!意识如同破开冰面般陡然清明!寒冷、剧痛、窒息感如同退潮般迅速远离。她剧烈地喘息起来,胸口剧烈起伏,贪婪地吸入了守屋中那混合着草药、水汽和兽脂灯气息的空气,每一个肺泡都在激烈扩张,喉咙火辣辣的疼痛反而带来了久违的活着的感觉。

她艰难地转动眼珠,干涩模糊的视野渐渐聚焦。昏暗的光线下,映入眼帘的并不是那玄奥的九星宇宙,也没有那覆压天宇的青玄巨鸟。而是几张陌生、黝黑、带着东夷特有轮廓的、此刻写满忧虑甚至一丝敬畏的脸庞。

为首的是一个身材魁梧、气势沉雄如渊海的中年男人,身着简洁但质地不凡的深色麻袍,腰间束着象征地位的玉带。他正俯视着她,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睛里,充满了审视、决断,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他身后,站着一位年轻人,气质彪悍,带着战士的警觉和力量感。还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一身素麻祭袍,面容枯槁却带着洞悉一切的通透与沧桑。

这是……哪里?姒缗的意识一片茫然,但那沉雄中年男人的眼神让她瞬间捕捉到了一个信息——

这不是追兵!

更让她震撼的是,那股从腹中涌出的强大暖流并未消失!它真实不虚地在她的四肢百骸流淌、奔腾!驱散着残余的冰冷,滋养着千疮百孔的身躯!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腹中那个经历了巨大震荡的小生命,正发出一股奇异而坚韧的搏动,顽强而有力地跳动着,仿佛一个蛰伏的小小太阳!那股与意识空间里玄鸟虚影相生相连、却又截然不同的力量源头,此刻真实地、毫无隔阂地存在于她的身体之内!

就在这惊疑不定、劫后余生的巨大反差中,那个为首的中年男人——有仍氏国君涂山岳,缓缓开口了。他的声音低沉,带着长期发号施令的磁性威严,又蕴含着一丝奇异、不容置疑的暖意,仿佛一块温热的岩石:

“安心。”他只说了两个字,目光深沉地迎上姒缗惊魂甫定的视线。随后,那只刚刚替她拂开湿发、指节粗大的手,稳稳地伸出,掌心朝上,做出了一个极其古老、象征接纳与守护的、属于涂山一脉的部族手印。

“在涂山氏的领地……你,和你腹中的火种,安全了。”

这短短的一句话,像一块沉重而滚烫的烙印,深深砸进了姒缗支离破碎的心神之中。

安全……了吗?

她微微侧首,视线艰难地越过涂山岳宽阔的肩膀。在守屋那扇敞开的、低矮简陋的门口之外,是沉沉的雷泽夜色。浓稠的黑暗仿佛无边的墨海,翻滚涌动,深不见底。隐约间,一丝极细、极凄厉的、非人似兽的悠长嚎叫,仿佛自百里之外,又仿佛贴着水面、顺着夜风、极其诡异地、若断若续地飘荡过来,旋即又被更深的黑暗与风啸吞噬……

如同最冷酷的猎手,在地平线的尽头,露出森白的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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