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岐山书院的灯火彻夜不熄,而远在千里之外的长安城,表面上依旧是帝国的中枢,繁华未褪,秩序井然。然而,一股看不见的暗流,正随着从蜀中吹来的风,悄然改变着这座古老都城的肌理。

肃宗李亨高踞未央宫,案头堆满了各地奏章。关于岐山书院的密报,频率似乎降低了些,内容也多是些“改良农具推广甚广”、“廉价医书颇受乡民欢迎”、“商贾行新式记账法”之类看似无伤大雅的“琐事”。李亨紧绷的神经略微放松,李珍果然如他所料,沉溺于那些“奇技淫巧”之中了。只要不碰兵权,不涉朝政,由他去吧。他甚至下了一道不痛不痒的旨意,称赞岐王“心系黎庶,兴学助农,宗室楷模”,算是给这出“兄友弟恭”的戏码盖了个官印。

然而,李辅国那双阴鸷的眼睛,却透过这表面的平静,看到了更深的涟漪。他掌控着遍布朝野的察事厅子(特务机构),嗅觉异常灵敏。

“陛下,”李辅国将一份整理好的密报呈上,声音低沉,“岐王虽在蜀中,然其影响,已非止于岐山一隅。”

李亨皱眉接过:“哦?他又弄出什么大动静了?”

“非是动作,而是‘势’。”李辅国指着密报,“其一,蜀中农工之利,皆与岐山书院所出相连。新式曲辕犁、高效水车、改良纺机,乃至那书院自产的廉价纸张、书籍,已由柳成之商队,如蛛网般散布江淮、荆襄、乃至两京!获利之巨,难以估量。更可虑者,其工坊技术标准、农书所载之法,俨然已成蜀中乃至部分南地之圭臬。长此以往,地方仰其鼻息,朝廷…何以制之?”

李亨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案。

“其二,”李辅国继续道,“岐学思想,借其廉价书籍、商旅口耳,渐有传播。寒门学子、开明吏员、乃至部分小吏商贾,对其‘格物致用’、‘百工并举’之说,颇有兴趣。长安国子监已有博士上书,忧心‘岐学’离经叛道,动摇儒学根本,混淆士子心志!更有甚者…”他压低声音,“有御史风闻,部分年轻官员,私下传阅《基础算学》、《格物初探》,以为实用,竟置圣贤书于次位!”

“岂有此理!”李亨脸色一沉。他可以容忍岐王搞点小发明小创造,但若动摇思想根基,挑战朝廷取士之道,这触碰了他的底线。“传旨国子监,申明经义为本,不得妄议杂学!再有传播岐学邪说者,严惩不贷!”

“陛下圣明!”李辅国躬身,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他知道,仅靠禁令,堵不住那已悄然渗入的涓涓细流。他需要更直接的手段。

**长安,东市,一间新开的“集贤书肆”。**

店面不大,却人流如织。与售卖昂贵典籍、字画的传统书肆不同,这里最显眼的位置,摆放着一摞摞装帧朴素、纸张略显粗糙但价格低廉的书籍:《农桑辑要(岐山增订版)》、《妇幼保健简方(杏林院编)》、《简易算学入门》、《百工识图(图解常见工具器械)》。甚至还有薄薄的《忠义孝悌新解(岐山书院版)》,将传统道德与“经世致用”、“普惠苍生”的理念悄然融合。

书肆的掌柜,是柳成商队中一位极其精明的掌柜,姓钱。他笑容可掬,应对着络绎不绝的顾客:有穿着粗布衣衫的农夫,小心地摸着《农桑辑要》,询问着新犁的用法;有医馆的小学徒,捧着《妇幼简方》如获至宝;有账房先生模样的,翻看着《简易算学》频频点头;甚至还有几个穿着国子监生员服的年轻人,在角落里低声讨论着《格物初探》中关于“杠杆原理”的描述,眼中闪烁着好奇与兴奋的光芒。

“钱掌柜,这《百工识图》可还有货?我家东主想订一批,给作坊的匠人看看。”一个管事模样的人问道。

“有有有!刚从蜀中运来,量大管够!”钱掌柜热情回应,“贵东主眼光独到!这识图认器,省了多少口舌,匠人上手也快,工效立竿见影!听说工部虞衡清吏司(掌山泽、工匠)的大人们,都悄悄派人来买过呢!”

不远处,两个察事厅子的便衣,冷眼记录着这一切。他们奉命监视,却无法阻止这些廉价的、实用的知识,如同蒲公英的种子,随风飘散,落入渴望的土壤。

**岐山书院,山长精舍。密室。**

烛光摇曳,映照着李珍、张翰、柳成三人沉静的脸。一份来自长安的加密情报摆在案头,详细记录了朝堂上关于岐学的争论、李辅国的动向、以及察事厅子对书肆的监视。

“李辅国这条毒蛇,终究是按捺不住了。”张翰捋须,眼神凝重,“他嗅到了‘岐学’的威胁,远胜于刀兵。”

柳成点头:“钱掌柜那边传信,察事厅子盯得很紧,已有官吏私下告诫一些书商,不得再进岐山书院所出的‘格物’、‘算学’类书籍。国子监也下了内部训令。我们的‘星火’,遇到了第一股寒风。”

李珍的手指轻轻点在情报上“工部虞衡清吏司”几个字上,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寒风?不,这恰恰证明,火种已经烧到了他们脚下。工部的官员,比那些清流更务实,他们看到了实用技术带来的好处。”他看向柳成,“我们的商队,与工部负责营造、匠作的底层官吏,联系如何?”

“王爷放心,”柳成胸有成竹,“蜀中运来的新式水车模型、改良工具图纸,虽不能明着送,但通过‘私人馈赠’、‘技术交流’的名义,已悄然流入一些开明官吏和京城大匠之手。尤其是那些负责漕河维护、宫室修缮的,对新工具提高的效率,赞不绝口。工部右侍郎崔涣,出身博陵崔氏旁支,为人方正却不迂腐,对岐山书院改良的灌钢农具评价颇高,曾私下询问能否用于官造兵器…只是碍于朝廷风向,未敢声张。”

“崔涣…”李珍沉吟片刻,“此人可用。张先生,我记得我们整理过一套《营造法式(岐山精要版)》,着重于物料计算、工效统筹和简易力学应用?”

“正是,”张翰答道,“此书脱胎于朝廷旧制,但去繁就简,增补实用,尚未大规模刊印。”

“好!”李珍眼中精光一闪,“柳成,想办法,将这本书的精要部分,‘不经意’地送到崔涣手中。不必提岐山,只说是‘蜀中匠人经验汇编’。另外,通知蜀中工坊,以‘岐山商行’的名义,在长安西市开设一家‘百工器具行’,专售我们改良的民用工具:钢口更好的斧凿锯刨、省力的滑轮组、精准的墨斗量尺。价格要公道,质量要过硬。让长安的工匠们,亲手用上我们的东西!”

“妙计!”柳成抚掌,“器物在手,胜于千言万语!工匠用了说好,那些管事的官吏,自然知道优劣。这比空谈‘岐学’,有力百倍!”

张翰也露出笑容:“此乃‘润物细无声’之策。思想传播受阻,我们便以器物开路,以实利诱之。当长安的宫室修得更快,漕船运得更多,工匠效率更高,朝廷节省了开支,那些反对的声音,自然就少了底气。李辅国想禁绝的,是思想;而我们推动的,是实实在在的生产力。生产力,是禁不住的!”

**长安,崔涣府邸书房。**

夜深人静,崔涣还在灯下仔细研读着一卷手抄的册子,上面满是精妙的图形、简练的计算公式和实用的操作规范。这正是柳成设法“流”到他手中的《营造法式(岐山精要版)》。他越看越心惊,越看越兴奋。这册子里的内容,直指工部营造多年来的积弊——物料浪费严重、工期估算不准、匠人管理粗放。其中的算学统筹、力学应用,简洁明了,极具操作性。

“格物致用…格物致用…”崔涣喃喃自语,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芒,“原来如此!岐山书院,非是玩弄奇技,而是将天地之理,化为了经世之道!这等学问,岂是‘淫巧’二字能蔽之?”

他推开窗,望向皇城方向,又望向西南蜀地的夜空,心中已有了决断。第二日,他在工部议事时,“不经意”地引用了册子中的几个算法,用于估算一项宫室修缮的物料,结果精准高效,令同僚侧目。他并未提及来源,只是感慨:“蜀地匠作,颇有巧思,其法实用,可资借鉴。”

与此同时,西市新开的“百工器具行”人头攒动。长安城的木匠、石匠、泥瓦匠们,惊奇地发现这里的工具钢口异常锋利耐用,新式的墨斗划线又直又准,轻巧的滑轮组让搬运重物省力不少。口口相传之下,生意日渐兴隆。工匠们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他们知道,用上好工具,活干得又快又好,东家满意,自己工钱也能多拿几个。他们对“蜀中来的好家伙”赞不绝口。

这些细微的变化,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虽小,却在不断扩散。工部底层官吏办事效率的些许提升,工匠群体中口碑的悄然改变,商贾间对“岐山记账法”的私下推崇,甚至一些年轻士子在诗会文社中,开始大胆讨论“算学亦为大道”、“百工亦可利国”……一股重实用、讲效率、悄然淡化门第之别的风气,在长安城的某些角落,悄然萌发。它尚未形成滔天巨浪,却如地火潜行,无声地侵蚀着旧有的观念壁垒。

**岐山,书院后山观星台。**

李珍与王妃崔氏并肩而立,俯瞰着下方灯火通明的书院和更远处沉睡的浣花溪平原。夜风送来工坊隐约的铿锵声和试验田里的虫鸣。

“长安的消息,张先生和柳成都禀报了吧?”崔氏轻声问,手中还拿着一卷新编好的《常见本草图鉴(杏林院第二版)》样本。

李珍点点头,目光深邃:“李辅国想扑灭思想的火种,却不知我们点燃的是改变生产方式的燎原之火。器物、技术、效率、实利…这些才是最强大的说客。当朝廷发现,沿用岐山之法,能省下大笔钱粮,能更快地修复战乱创伤,能安抚流民恢复生产…他们最终会做出选择。”

他接过王妃手中的图鉴,轻轻摩挲着粗糙却坚韧的书页:“看,我们的‘岐王大纛’,没有插在长安城头,却已立在了工部的案头,立在了西市的匠铺里,立在了田间地头的农夫手中,也立在了…那些渴望新知的年轻人心上。朝廷的禁令,挡不住人们对更好生活的向往,挡不住时代对效率的追求。”

他遥望北方长安的方向,语气平静却充满力量:

“长安的棋局,我们虽不在场,但每一步落子,都自有回响。新政的暗涌,已非李辅国之流所能阻挡。我们只需,静待风起。”夜空中,繁星闪烁,如同无数点燃的火种,照亮着前行的道路。书院不眠的灯火,与这亘古的星光交相辉映,共同守望着一个正在被悄然重塑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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