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岐王府西跨院的书房内,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陈年书卷的气息。阳光透过高窗,在厚重的紫檀木书案上投下几道光柱,尘埃在光柱中无声地飞舞。李珍(李明)靠坐在一张铺着厚厚软垫的圈椅上,身上依旧裹着那件紫貂裘,脸色比前几日好了一些,但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沉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却让侍立在一旁的老管家赵福和小厮阿吉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感。

案几上,堆放着几卷账册。赵福垂手恭立,额角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小王爷醒来后,性情似乎变了许多。不再只是沉溺诗书字画,对府中俗务,尤其是钱粮账目,突然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关注。这本是好事,说明王爷开始担起责任了。可赵福心里却七上八下,因为这几本送到王爷面前的账册,正是他有意筛选过的“简本”,里面……有些东西经不起深究。

李珍的手指,指节因为病弱而显得有些纤细,此刻却异常稳定地翻动着账页。他的目光扫过那些用蝇头小楷记录的田庄收成、商铺流水、各项开支。作为一个现代人,尤其是一个需要处理大量史料数据的研究生,他对数字有着天然的敏感度。唐朝的记账方式相对原始,条目繁杂,缺乏清晰的分类和汇总,但这难不倒他。

“赵福,”李珍的声音不高,带着病后的虚弱,却让赵福心头一跳,“永业田庄,天宝元年夏粮入仓,记粟米一千二百石。按长安附近上田亩产一石半计,永业田庄下田居多,平均亩产当在一石至一石二斗之间。该庄有田一千八百亩,即便算上佃户口粮留存、损耗,实缴入库……似乎不足此数?”

赵福的汗瞬间就下来了。他没想到王爷病了一场,竟变得如此精明!他嗫嚅着:“王爷明鉴……这个……去年夏天雨水稍多,收成确实受了些影响……还有……”

“还有,”李珍打断他,手指点向另一项,“王府东市‘锦绣坊’的绸缎支出,上月记支三百贯,用于采买苏杭新锦,为王妃裁制新衣。据本王所知,上月王妃只命人制了两套常服,一套礼服。按市价,便是用最上等的吴绫蜀锦,也用不了百贯之数。这多出的二百贯……是锦缎自己飞了,还是有人觉得本王久病,脑子也跟着糊涂了?”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甚至带着点病弱的无力感,但话里的冷意却像冰锥一样刺进赵福和阿吉的耳朵里。阿吉吓得小脸煞白,大气不敢出。

赵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王爷恕罪!老奴该死!老奴……老奴一时糊涂,被底下那些杀才蒙蔽了!老奴这就去查!定将这些蛀虫揪出来,重重治罪!”他心中惊骇万分,王爷不仅算得清田亩,连市面上的物价都如此清楚!这哪里还是从前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小王爷?

李珍没有立刻叫起,目光从账册上移开,落在赵福花白的头发和颤抖的脊背上。他需要这个老管家。赵福或许有贪墨、有欺瞒,但他对“李珍”的忠诚是真实的,对王府的熟悉更是无可替代。现在还不是清洗的时候,他需要的是收服,是建立一条真正属于自己、能如臂使指的情报和执行渠道。

“起来吧,赵福。”李珍的声音缓和了一些,“本王知道你管家不易,底下人欺上瞒下也是常事。”他顿了顿,看着赵福惶恐地抬起头,“本王大病初愈,许多事看得比从前更清楚了。这王府,是本王安身立命的根基。根基不稳,大厦将倾。你明白吗?”

赵福连连磕头:“老奴明白!老奴明白!老奴糊涂!老奴愿为王爷肝脑涂地,整顿府务,绝不再让王爷失望!”

“好。”李珍点点头,“本王信你。但光靠你一人,怕是力有未逮。本王需要一个耳目,一个能替本王看到府内府外、听到市井朝堂动静的人。”他的目光转向了旁边一直低着头、吓得像鹌鹑一样的阿吉。

阿吉浑身一激灵,猛地抬起头,对上李珍深邃的目光,那目光里有审视,有考量,更有一丝让他心跳加速的……信任?

“阿吉,”李珍看着他,“你年纪小,脑子活,腿脚也勤快。本王看你是个伶俐的。从今日起,你就跟在赵福身边,听他调遣,但你的眼睛、耳朵,要替本王看着、听着。府内下人有无异动?长安市井有何新鲜传闻?物价涨落?流民情形?边关消息?无论大小,只要你觉得不寻常的,每日单独向本王禀报一次。你可能做到?”他没有用“本王命令你”,而是用了“你可能做到?”,带着一丝询问和托付的意味。

阿吉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头顶。他不过是个地位低微的小厮,何曾受过王爷如此“看重”?虽然这差事听起来担子极重,甚至有些危险(打听朝堂边关可是忌讳),但那份被信任、被赋予重任的感觉,让他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

“能!王爷!小的能!小的对天发誓,一定把眼睛擦得雪亮,耳朵竖得笔直!绝不负王爷信任!”阿吉扑通跪下,声音带着少年人的激动和斩钉截铁。

李珍微微颔首。阿吉是他观察到的突破口,出身市井,机灵圆滑,没有太多根深蒂固的王府习气,正是建立初级情报网的理想人选。收服了赵福这个内管家,再掌握阿吉这个“耳目”,王府内部的基本盘才算初步稳固。这具身体原主的“体弱”、“文静”形象,此刻成了他最好的保护色。谁会特别在意一个病恹恹、只知道看书的小王爷在府里“瞎打听”呢?

“很好。”李珍重新拿起账册,“赵福,把这些账册拿回去。给你三天时间,把王府名下所有田庄、商铺近三年的真实账目,重新厘清,做成总账和明细账交给我。怎么做?”他拿起案上备好的纸笔,飞快地画了几个表格的雏形,标注了“收入”、“支出”、“类别”、“时间”、“经手人”等栏目,“按这个格式来,要清晰,要一目了然。以前的糊涂账,本王可以既往不咎。但若再有半分隐瞒……”他没有说下去,只是淡淡地瞥了赵福一眼。

赵福看着那前所未见的清晰表格,心头巨震,更是敬畏莫名,连忙应道:“老奴明白!老奴这就去办!一定办得清清楚楚!”

“至于阿吉,”李珍看向少年,“你今日就出去转转。本王要知道,除了米价,盐价几何?布价几何?长安城哪个坊市流民聚集最多?可有什么关于……范阳、平卢的闲言碎语?记住,多看,多听,少说。去吧。”

“是!王爷!”阿吉响亮地应了一声,带着一种肩负重大使命的兴奋感,脚步轻快地退了出去。

书房内只剩下李珍和赵福。李珍闭上眼,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似乎在消化刚刚的举动带来的疲惫感。

“王爷……”赵福犹豫了一下,看着李珍苍白但异常沉静的侧脸,终于忍不住问出了盘旋心中多日的疑问,“您……您这次病愈之后,似乎……大有不同了?”他问得小心翼翼,生怕触怒。

李珍缓缓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他望向窗外庭院中抽芽的柳枝,声音低沉而飘渺,仿佛带着某种宿命的意味:

“或许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许多从前看不透、想不明的事,如今都看得透彻了。也或许是……先祖岐王(指李范)在天有灵,托梦点化,让本王知晓了这煌煌盛世之下,潜藏着何等可怕的暗流……赵福,你记住,从今往后,这岐王府,不能再是以前那个只知风花雪月的岐王府了。我们要活下去,要活得更好,要在这即将到来的……风暴中,站稳脚跟。”

赵福听不懂什么“暗流”、“风暴”,但他从李珍的语气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沉重和决心。他再次深深躬下身,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臣服:“老奴……明白了。老奴愿为王爷手中刀,府中石!王爷指向何处,老奴便冲向何处!”

李珍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装病是权宜之计,藏锋是生存之道。整顿内务,收服心腹,是他在这危机四伏的天宝长安城落下的第一步棋。棋局已开,落子无悔。而棋盘对面,是那十三年后,必将席卷一切的滔天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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