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血色黄昏尚未褪尽,黎明前的至暗时刻已然降临。岐王府街区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和焦糊味,断壁残垣间,疲惫不堪的幸存者们正抓紧这短暂的空隙喘息、裹伤、收敛同伴的遗体。火光映照着每一张沾满血污与烟尘的脸庞,麻木中透着劫后余生的茫然。
李珍的灌钢明光铠上凝结着厚厚的黑紫色血痂,左臂的伤口在简单包扎后依旧隐隐作痛。他站在王府残破的门楼上,目光越过燃烧的坊市,投向皇宫方向——那里,象征皇权的灯火正在急速熄灭,取而代之的是叛军疯狂劫掠燃起的冲天火光和嚣叫。
“王爷!”陈武拄着刀,一瘸一拐地奔上城楼,脸色因失血而苍白,眼神却依旧锐利,“叛军主力已控制宫城和国库,正分散劫掠。监视我们的胡骑也撤走了大半,像是接到了新命令!”
李珍心中一沉。历史的车轮无情地转动着。“皇帝……要跑了。”他声音沙哑,带着一种洞悉命运的冰冷。
仿佛印证他的话语,长安城西方向,原本沉寂的延兴门、金光门附近,突然传来一阵压抑而急促的马蹄声、车轴转动声和低沉的号令声!虽然混乱,却带着一种逃离死地的仓惶。
“是陛下的队伍!”有眼尖的家丁指着西方惊呼。只见在微熹的晨光中,一支庞大却杂乱无章的车队,正从西面几座城门涌出,如同溃堤的洪流,仓皇地扑向城外无边的黑暗。没有仪仗,没有旌旗,只有无数华贵的车驾、装载着箱笼的马车、以及护持在周围的、甲胄不整、神情惶惑的禁军士兵。
玄宗皇帝,终于抛弃了他的都城,踏上了那条注定充满屈辱与死亡的西逃之路!
“王爷,我们……”阿吉看着西方,又看看身后疲惫带伤、却依旧紧握武器的同伴,眼中满是迷茫。
“跟上他们!”李珍斩钉截铁地下令。这是唯一的生路,至少暂时是。汇入皇帝的队伍,不仅能获得暂时的庇护,更重要的是——马嵬坡!那个改变历史的关键节点就在前方!他必须去!
“所有人听令!”李珍的声音穿透疲惫,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轻装!带上仅存的武器、伤药、三天口粮!重伤员……留下,藏入南山别苑秘点或可靠民居,分发银钱药物,听天由命!其余能走动的,无论兵士、家丁、妇孺,立刻集合!目标——金光门!跟上御驾!”
命令冷酷而现实。王府临时救护点内,一片压抑的哭泣声。重伤的士兵被抬到相对安全的角落,王妃崔氏强忍泪水,将最后的金疮药和干粮塞到他们手中。她知道,留下意味着什么。
很快,一支由李珍、陈武(拒绝留下)、阿吉、数十名还能战斗的私兵家丁、以及包括崔氏在内部分精壮仆妇组成的队伍,悄然离开了已成废墟的王府街区。他们如同汇入浊流的溪水,艰难地挤进了从金光门涌出的、庞大而混乱的逃亡洪流之中。
一踏入这支所谓的“御驾”队伍,李珍才真切感受到什么叫“仓皇辞庙”,什么叫“帝国崩塌”!
***混乱失序:**没有严整的队列,没有有效的指挥。皇帝的龙辇、贵妃的香车被裹挟在无数宗室、勋贵、官员、宦官、宫女、禁军以及趁乱混入的富商难民的车马人流中。车轴相撞,马匹嘶鸣,互相推搡咒骂之声不绝于耳。不时有车辆倾覆,箱笼散落一地,引来哄抢踩踏。昔日高高在上的王公贵女,此刻蓬头垢面,在泥泞中哭喊着寻找失散的亲人。
***绝望蔓延:**恐慌如同瘟疫般传染。每一次风吹草动,一声不知来源的“胡人追来了”的尖叫,都能引发局部的崩溃和践踏。孩童的哭嚎,老人的哀叹,伤员的呻吟,交织成一首末日的悲歌。空气中弥漫着汗臭、血腥、粪便和绝望的气息。
***饥饿与匮乏:**仓促出逃,准备严重不足。皇帝的队伍尚有少量储备,但普通宗室、官员和禁军士兵很快陷入饥渴。沿途水源被争抢,干粮价格飞涨至天价。李珍亲眼看到一名禁军士兵为了一块发霉的胡饼,拔刀砍向同为逃难的百姓!秩序在生存本能面前荡然无存。
***猜忌与倾轧:**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人性的卑劣暴露无遗。有权势的宦官和将领霸占最好的车辆和食物;小官吏趁机勒索钱财才肯放行;禁军士兵怨气冲天,将亡国的怒火隐隐指向随行的杨氏家族——杨国忠、韩国夫人、秦国夫人的车驾周围,气氛尤为紧张和险恶。
李珍护着崔氏的马车,在陈武和阿吉等亲卫的拼死开道下,艰难地向前挪动。崔氏坐在颠簸的车内,透过车帘缝隙,看着外面地狱般的景象,脸色苍白,双手死死攥着衣角。她看到路边倒毙的尸骸,看到为了一口水而厮打的妇人,看到失魂落魄、喃喃自语的官员……这景象比王府巷战的惨烈更让她感到窒息,这是整个帝国灵魂的死亡。
“王爷,看前面!”陈武低吼一声,声音中充满鄙夷和愤怒。
李珍抬眼望去。只见前方一处略高的土坡上,停着几辆装饰华丽的马车。杨国忠正站在车辕上,对着几名狼狈赶来的地方官员颐指气使,似乎在索要粮草和向导。他的胞妹韩国夫人、秦国夫人则坐在车内,虽面露惊惶,却依旧穿着华服,甚至还有侍女在旁打着扇子!与周围衣不蔽体、面黄肌瘦的难民形成刺眼的对比。禁军士兵们远远看着这一幕,眼神中的怨毒几乎要喷薄而出。
“国之蛀虫!死到临头犹不自知!”陈武咬牙切齿。
李珍眼神冰冷。他知道,杨国忠的末日就在眼前,这怨毒的目光,就是点燃马嵬驿兵变的火星!但他此刻不能做什么,只能更加警惕地护住自己的小队。
队伍在绝望和混乱中缓慢西行。日头高悬,却驱不散心头的阴霾。沿途不断有掉队者,或被叛军散骑追上杀死,或饿毙倒毙路旁。李珍的队伍也减员严重,不断有人因伤、因饥渴而倒下。
傍晚时分,疲惫欲死的逃亡大军抵达了一处驿站——马嵬驿。驿站早已被先头部队和难民占据得水泄不通。皇帝的龙辇停在驿站内最好的房舍前,而更多的宗室、官员和士兵、难民则只能露宿在驿站周围的野地里。疲惫、饥饿、恐惧和无处发泄的怨气,如同干透的柴薪,堆积在这小小的驿站周围,只差一个火星。
李珍选择了一处相对僻静、靠近树林的坡地扎营。残存的岐王府卫士们强打精神,布置简易的警戒。崔氏带着仅剩的几名侍女,默默地用携带的少量粮食和沿途采摘的野菜,熬煮着稀薄的粥汤,分发给疲惫不堪的众人。
李珍站在坡顶,望着下方灯火阑珊、人声鼎沸却又死气沉沉的马嵬驿。驿站中心,皇帝居所的方向,隐约传来丝竹之声——那是玄宗为了安抚受惊的杨贵妃,竟在此时此地,命乐工演奏!
丝竹靡靡之音飘荡在充满死亡和绝望气息的夜空中,显得如此荒诞、刺耳、令人作呕!
李珍闭上眼睛,耳边仿佛已经听到了历史车轮碾过马嵬驿的轰然巨响。他握紧了腰间的灌钢横刀,冰冷的触感让他保持着一丝清明。
“惊破霓裳羽衣曲……”他低声自语,声音中充满了冰冷的嘲讽和沉重的预感。
天子仓皇辞庙日,銮舆西幸至此,已至绝境。而马嵬驿的血色黎明,即将为这曲盛世的悲歌,画上第一个触目惊心的休止符。他,嗣岐王李珍,已身在漩涡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