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阳谍影带来的沉重压力,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在李珍心头。安禄山的獠牙已清晰可见,叛乱只在旦夕。时间,成了最奢侈也最紧迫的东西。他必须争分夺秒,完成最后的准备,同时,将“纨绔王爷”的假面,演绎到极致,麻痹那双时刻窥伺着他的、来自杨国忠和安禄山的眼睛。
岐王府邸,一夜之间,似乎彻底沉沦于奢靡的漩涡。
***夜宴笙歌:**往日尚算清静的王府,如今夜夜笙歌。巨大的厅堂被装饰得金碧辉煌,来自西域的昂贵香料在鎏金香炉中袅袅升腾。教坊司最当红的歌姬舞姬轮番献艺,靡靡之音彻夜不休。李珍高踞主位,锦衣华服,面色带着刻意为之的苍白与浮肿(得益于张翰调配的某种无害药粉),眼神迷离,一手执着夜光杯,一手揽着一名娇艳的胡姬,时不时发出夸张的大笑,将价值不菲的金珠玉器随手赏赐给逗乐他的优伶。席间宾客,多是长安城中有名的纨绔子弟、趋炎附势的末流官吏,以及……被重金吸引来的“奇人异士”。
***搜罗奇珍:“病弱”的岐王殿下,似乎将求生的欲望寄托在了虚无缥缈的仙药和奇珍异宝上。**王府的采买管事们手持岐王亲笔、盖着岐王大印的“求购令”,如同蝗虫般扫荡长安乃至洛阳的东西二市。什么南海的千年砗磲、西域的火浣布、昆仑山的雪莲、东海的夜明珠……只要是传闻中能“延年益寿”、“驱邪避祸”的物件,无论真假,无论价格,统统买下!一车车的奇珍异宝流水般送入王府库房,王府的“秘库”则在赵福的精妙操作下,通过变卖这些“无用之物”和“暗线”的收益,默默补充着真正需要的战略资金。
***结交“方士”:**宴席上,最受李珍“青睐”的,并非达官显贵,而是一群形貌各异、举止古怪的“方士”。有自称能点石成金的邋遢道人,有鼓吹能炼长生不老药的海外散人,更有痴迷于硝石硫磺、整日弄得灰头土脸、烟熏火燎的“丹鼎派”怪人。李珍对他们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趣和“虔诚”,不仅赐予重金,更在南山别苑专门划出一片区域,供他们“研究”。外人只道岐王病急乱投医,沉迷方术,殊不知,在这群鱼龙混杂的“方士”中,隐藏着张翰通过秘密渠道物色到的、真正精通矿物、化学(古称“炼丹术”)的人才!他们的“丹房”,紧邻着鲁大的冶铁工坊,一些关于硫磺、硝石、木炭配比的“危险”试验,在重重掩护下悄然进行。那些爆炸和浓烟?不过是“方士”们炼丹失败的常态罢了!
这一日,南山别苑深处,“丹房”区域。
浓烈的硫磺味和焦糊味弥漫在空气中。李珍穿着宽大华丽的锦袍,脸上却抹了几道黑灰,兴致勃勃地围着一个正“嗤嗤”冒着黄烟的丹炉,对旁边一个穿着油腻道袍、眼神却透着精明的中年“方士”(实为张翰招揽的矿物专家)大声问道:“玄真子道长!这‘五石散’的烟气如此猛烈,可是要成了?本王服了真能百病全消,身轻如燕?”
那“玄真子”一脸肃穆,捻着胡须,故作高深:“王爷莫急,此乃丹鼎‘龙虎交汇’之象,凶险异常,却也蕴含大造化!还需一味‘无根水’(雨水)为引,子时北斗正悬时投入,方可……”话音未落,“轰隆”一声闷响,丹炉盖子被一股气浪冲开,浓烟夹杂着火星四溅!
“保护王爷!”护卫们“惊慌失措”地扑上来,用身体挡住飞溅的炉渣和热灰。现场一片狼藉,咳嗽声四起。
李珍被熏得眼泪直流,锦袍也燎了几个洞,却毫不在意,反而拍手大笑:“妙!妙啊!动静越大,药力越猛!赏!重重有赏!玄真子道长果然道法精深!哈哈哈哈!”他一边咳一边笑,状若疯癫。
就在这时,别苑管事连滚爬爬地冲进来,脸色煞白:“王……王爷!杨……杨相爷到访!已到……已到前厅了!”
空气瞬间一凝。连那冒烟的丹炉都仿佛安静了一瞬。
杨国忠?他怎么突然来了?李珍心中警铃大作,脸上夸张的笑容却丝毫未变,甚至更盛几分:“哦?杨相来了?稀客!稀客啊!定是闻到了本王这里的‘仙气’!快请!快请!正好让杨相也见识见识玄真子道长的仙丹妙术!”他一边说,一边胡乱拍打着身上的灰烬,毫不在意仪容。
片刻之后,前厅。
杨国忠身着紫色官袍,在一群随从的簇拥下,负手而立,脸上带着惯有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厅堂——空气中残留的硫磺味、李珍狼狈的衣袍和脸上的黑灰、角落里还没来得及收拾的、沾着可疑粉末的器皿……一切都完美契合着长安城最新的流言:嗣岐王李珍,病入膏肓,沉迷方术,奢靡无度,已彻底沦为废物。
“哎呀呀!杨相大驾光临,蓬荜生辉!恕小王失仪,失仪啊!”李珍脚步虚浮(张翰的药粉效果)地迎上来,身上还带着那股刺鼻的味道,脸上堆着夸张到近乎谄媚的笑容,“小王正在后头观摩仙丹出炉,动静大了些,惊扰杨相了,恕罪恕罪!”
杨国忠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岐王殿下客气了。本相听闻殿下近来雅好方术,广招奇人,今日恰巧路过南山,特来探望。殿下……气色似乎……”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目光在李珍苍白浮肿的脸上逡巡。
“唉!”李珍立刻换上一副愁苦万分的表情,重重叹了口气,身体还配合地晃了晃,旁边侍立的阿吉连忙“紧张”地扶住他,“杨相有所不知啊!小王这身子骨……自开春以来就愈发不济了!御医开的方子吃了无数,总不见好。这才想着……求些仙缘,寻个长生之法。让杨相见笑了!”他一边说,一边还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原来如此。”杨国忠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但警惕并未完全消除,“殿下乃天潢贵胄,自当保重贵体。不过,这方术之事,终究虚妄。殿下还是应以御医诊治为主,莫要被些江湖术士蒙蔽了才好。”他看似关切,实则试探。
“杨相金玉良言,小王铭记于心!”李珍“感激涕零”,随即又“眼睛一亮”,“不过杨相,那些道长们是真有本事的!小王亲眼所见,他们能用硝石制冰,夏日生寒!还能用硫磺、丹砂炼出五彩火焰!方才那炉子,动静虽大,但玄真子道长说了,那是‘龙虎交泰’,大吉之兆!小王觉得,这仙丹……有门儿!”他越说越兴奋,手舞足蹈,唾沫横飞,活脱脱一个被方术洗脑的愚蠢王爷。
杨国忠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消散了大半。一个沉迷长生、被江湖术士耍得团团转、挥霍无度、身体孱弱的废物王爷,能有什么威胁?就算他手下有些工匠在南山别苑搞些“奇技淫巧”,无非是打造些更奢华的玩物罢了。他安插在王府的眼线也回报,岐王府的账目混乱(赵福故意做的假账),大把钱财都花在了享乐和方士身上,甚至还偷偷变卖祖产。
“呵呵,殿下高兴就好。”杨国忠的笑容变得轻松而敷衍,“本相还有公务在身,就不多打扰殿下求仙问道了。告辞。”
“杨相慢走!阿吉,快!把本王新得的那匣子‘南海蛟珠’拿来,送给杨相把玩!”李珍在后面热情地“挽留”和“馈赠”。
杨国忠脚步微顿,眼中贪婪一闪而过,假意推辞两句,便让随从收下了那匣价值连城的珍珠。他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南山别苑,此行不仅确认了李珍的“无害”,还白得了一笔厚礼。
看着杨国忠的车驾消失在视线尽头,李珍脸上那副谄媚、狂热、病弱的蠢态瞬间消失无踪。他挺直了腰背,眼神恢复了锐利与清明,只剩下深深的疲惫。
“戏演完了?”一个清冷的声音从侧门传来。岐王妃崔氏不知何时站在那里。她衣着素雅,面容沉静,看着李珍的眼神复杂难明。她出身博陵崔氏,政治联姻嫁入王府,起初对这个病弱无能的嗣王并无期待。但这些年,她冷眼旁观,王府内务在赵福手中井井有条,田庄商铺收益日增,而自己的丈夫,表面荒唐,眼神深处却总藏着她看不懂的忧虑和决绝。尤其是近来这出“自污”的大戏,她虽不明就里,却能感受到那份刻意为之的沉重。
李珍对上她的目光,没有解释,只是疲惫地笑了笑:“辛苦王妃了。”他知道,自己这番做派,连累得王妃在长安贵妇圈中也成了笑柄。
崔氏缓步上前,没有追问,只是拿起一方洁净的丝帕,轻轻擦去李珍脸颊上残留的一点黑灰,动作自然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夜深露重,王爷……早些回府歇息吧。身子要紧。”
这简单的举动和话语,让李珍心中微微一暖。在这步步惊心的长安,这份来自名义上妻子的、不问缘由的默契与维护,显得尤为珍贵。他点了点头,任由阿吉为他披上大氅。
回王府的马车上,李珍闭目养神。外面是长安城永不落幕的喧嚣繁华,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传来。他脑海中却交替浮现着范阳军营的森然杀气、朔方风雪中的瑟瑟士卒、江南蜀中悄然建设的堡垒、南山别苑深处炉火纯青的灌钢与蓄势待发的神臂弩……
“殿下,”阿吉低声道,“杨相的人走了,但眼线还在。”
“无妨。”李珍睁开眼,眸中寒光一闪,“让他们看,让他们听。本王就是个贪生怕死、醉生梦死的废物王爷。越是这样,我们才越安全。”
他掀开车帘一角,最后望了一眼灯火辉煌、却已摇摇欲坠的长安城。
“快了……就快结束了。”
马车驶入岐王府的侧门,厚重的朱门缓缓关闭,将外面那个浮华而危险的世界隔绝开来。门内,是更深沉的谋划与等待。纨绔的假面之下,是磨砺已久的利刃,只待那一声撕裂盛世的渔阳鞞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