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的风雪暂时被抛在身后,但长安的空气却愈发凝重粘稠,仿佛酝酿着一场无形的风暴。安禄山在范阳的动作越来越肆无忌惮,扩军、囤粮、打造兵器甲胄的规模已远超节度使应有的权限。李珍的情报网如同敏锐的触角,不断从河北三镇(范阳、平卢、河东)传回令人心惊肉跳的碎片信息,但这些信息如同隔靴搔痒,无法拼凑出叛乱的精确蓝图。他需要一双眼睛,一双能直接刺入范阳核心,看清安禄山獠牙的眼睛。
“王爷,‘鹞子’回来了。”陈武的声音在密室门口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鹞子”,并非真名,是李珍情报网中潜伏最深、也最危险的一枚棋子。他是赵福早年秘密培养的孤儿之一,精通契丹语、奚语,在边地当过马贩,甚至混入过安禄山亲信控制的商队。数月前,他奉命携带王府秘库提供的重金和伪造的“幽州行商”身份,孤身潜入范阳——安禄山的老巢。
密室的门无声开启,一个身影闪入。来人约莫三十岁,面容精悍,皮肤黝黑粗糙,留着典型的边地胡商短髯,一身半旧但厚实的羊皮袄,沾满了旅途的风尘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牲口气味、劣质酒气和淡淡血腥气的复杂味道。他的眼神锐利如鹰,但在看向李珍时,充满了敬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属下‘鹞子’,叩见王爷!”他单膝跪地,声音低沉沙哑。
“起来说话!”李珍亲自上前扶起他,触手感受到对方衣衫下紧绷的肌肉和微微的颤抖。“辛苦了!范阳情形如何?”
“鹞子”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贴身的皮袄内衬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小包。打开油布,里面是一叠用蝇头小楷写满的纸张,墨迹似乎还带着范阳的寒气。
“王爷,这是属下在范阳数月所见所闻的详细记录,以及……一份意外所得。”鹞子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后怕,“属下侥幸混入了安禄山心腹谋士严庄在范阳城外的私邸,做了一个月的马夫杂役。”
李珍和陈武瞳孔同时一缩。严庄!安禄山叛乱的主要谋主之一!此人狡诈多疑,心狠手辣,能混入他的私邸,无异于在刀尖上跳舞!
“说下去!”李珍的声音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
“鹞子”深吸一口气,开始讲述,他的描述如同冰冷的刀锋,一层层剥开范阳那歌舞升平假象下的血腥真相:
***军营如林,胡骑如云:**“范阳城外,新设军营连绵不绝,望不到边!营中士卒操练之声震天动地,远非寻常戍边军可比。更可怖的是其中精锐,多为契丹、奚、同罗等胡人组成的‘曳落河’(胡语意为‘壮士’、‘义子’),皆披重甲,骑高头大马,悍勇异常!数量……远超朝廷规制数倍不止!每日消耗粮秣如山,皆由严庄亲自调度。”
***工坊轰鸣,甲胄如山:**“城东、城西皆有大型工坊,日夜不熄火!非是打造农具,而是打造兵器甲胄!属下曾随运送矿石的车队进去过一次(贿赂了守卫),里面炉火熊熊,铁锤声昼夜不停!打造好的明光铠、横刀、长槊堆积如山!还有……大量攻城器械的部件!尤其是云梯和冲车!”
***粮秣转运,暗藏玄机:**“范阳城内各大官仓皆满,城外更有数处隐秘粮囤。但更值得注意的是,大量粮秣并非囤积范阳,而是通过严庄掌控的商队,以‘贩运’为名,秘密向西南方向转运!目的地……似乎是……洛阳附近!”
***人心惶惶,暗流涌动:**“城内看似平静,实则风声鹤唳。安禄山和严庄大肆排除异己,稍有不满或怀疑者,轻则下狱,重则全家消失!汉官将领多被架空,实权尽在胡将之手。百姓虽不敢言,但私下皆传‘禄山反矣’!更有传言,安禄山在平卢、河东的心腹,如史思明、蔡希德等人,也在频繁调动兵马,囤积物资!”
***意外所得:**“鹞子”指着那叠纸中最上面一张,上面画着几道简单的线条和一些潦草的标记,“这是属下在严庄书房外清扫时,偶然瞥见他与一神秘来客密谈后,匆匆画在沙盘上的草图!属下趁无人时,强记于心,事后默画下来。虽不完整,但看其走向,似乎是……从范阳南下,经河北诸州,直扑洛阳、潼关的……进军路线!”
进军路线!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在李珍和陈武耳边炸响!虽然只是草图碎片,但其指向性已昭然若揭!
“你如何脱身?”陈武急问,他深知这种情报的价值和带来的杀身之祸。
“鹞子”脸上露出一丝苦涩和狠厉:“属下身份可能已引起怀疑。严庄府上管家曾多次盘问属下过往。三日前,府中一名与属下交好的杂役突然暴毙,死状蹊跷……属下知道不能再留!当夜,用王府给的‘药玉’(一种遇水能释放迷烟的特制器物,百工院张翰的试验品)迷倒了马厩守卫,盗了一匹快马,扮作胡商贩马,混在出城的商队里,日夜兼程跑死了三匹马才逃出范阳地界。路上……遭遇了三波不明身份的‘马贼’截杀,折了两个接应的兄弟……”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悲痛。
密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陈武眼中杀机毕露,李珍则缓缓闭上眼睛,指尖深深掐入掌心。情报的代价,是鲜血和生命。
“这份草图,可信度多高?”李珍睁开眼,目光如电。
“鹞子”肯定道:“属下亲眼所见,严庄画图时神色凝重,反复推演,绝非随意涂鸦!且与属下观察到的粮秣转运方向、军队集结位置,皆能吻合!”
“足够了!”李珍猛地站起身,“安禄山反心已露,战备已近完成!其兵锋所指,必是东都洛阳,而后叩关潼关,直取长安!时间……恐怕就在这一两年内!”历史的车轮,正以无可阻挡的势头,轰然碾向那既定的悲惨轨道!
“王爷,我们……”陈武握紧了刀柄,眼中既有愤怒,也有忧虑。知道了又如何?朝廷依旧醉生梦死!
“立刻启动‘范阳-平卢-河东’所有暗桩!‘鹞子’的情报只是开始!”李珍迅速下令,声音带着一种决绝的冰冷,“第一,确认草图路线关键节点的兵力部署、粮草囤积点!第二,重点监控安禄山及其心腹将领(史思明、蔡希德、崔乾佑、田承嗣等)的动向、亲卫调动!第三,查清严庄等谋士与长安方面(尤其是杨国忠、以及可能被收买的官员)的联络渠道!第四,收集安禄山及其部将的劣迹、暴行证据,尤其是残害汉官、屠戮百姓之事!越详细越好!未来有大用!”
“喏!”陈武和“鹞子”齐声应命。
“鹞子,”李珍看向这位从地狱归来的勇士,语气缓和下来,“你立下大功,但身份已暴露,范阳乃至河北都不可再留。好好养伤,王府秘库会厚赏你,并安置好你与牺牲兄弟的家眷。你……先退下吧。”
“鹞子”深深一礼,眼中含着血丝和感激,默默退出了密室。
密室中只剩下李珍和陈武。李珍走到那幅巨大的大唐疆域图前,目光死死钉在范阳的位置上,仿佛要将那里烧穿。
“陈武,传令江南柳成、蜀中吴启才,”李珍的声音如同淬火的寒冰,“‘南飞计划’提前!人员、核心资料、关键设备,开始第一批秘密转移!速度要快,痕迹要抹得干干净净!”
“喏!”陈武肃然。
“还有,”李珍转过身,脸上浮现出一丝疲惫,但眼神却更加锐利,“让赵福准备好……本王要开始‘病’了,而且要病得‘很重’!重到需要遍访名医,重到需要搜罗天下奇珍异宝‘续命’,重到……连杨国忠都懒得再多看一眼!”
自污求存,麻痹敌人。在风暴来临前的最后时刻,他需要更深地藏入那层“纨绔”的假面之下,如同潜伏在阴影中的猎豹,死死盯住范阳的方向,等待着那声注定要撕裂盛世的鞞鼓。
范阳的阴影,已如实质般笼罩在长安上空。而李珍的耳目,已在那片阴影最深处,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