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桑古渡口的夜,深沉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白日里那场惊心动魄的厮杀与英灵的怒吼已然平息,唯有长江亘古不息的涛声,在死寂的战场上回荡,更添几分苍凉。岩洞入口处,崩裂的“忠魂永镇”石碑依旧斜插在阴影里,但碑身表面那蛛网般的裂痕中,此刻却流淌着一层温润的、极其微弱的玉色光晕,如同愈合中的伤疤,顽强地抵抗着残存魔气的侵蚀。
洞窟深处,那枚承载着千年忠烈血魂的古朴玉圭,悬浮在管怀瑾掌心之上。它通体流转着温润内敛的青白光泽,表面山川纹路清晰可见,散发出一种沉凝如山、浩荡如江的磅礴正气。先前缠绕其上的污秽魔气,已被那黑甲将军以自身本源为祭的决绝一枪,连同盘踞在石碑核心的魔源巢穴一同涤荡干净!
然而,管怀瑾脸上却无半分轻松。他低头凝视着掌中这枚失而复得的阵器,指尖传来玉圭温润的触感,心口文枢所化的金色心脏却沉甸甸地搏动着,每一次跳动都传递着来自遥远石钟山方向的、越来越急促的悸动!
石钟山!《九渊镇魔图》中三道魔蚀渊眼之一!其对应的阵器,正是那口曾助他悟得音律成剑的“镇魂钟”!此刻,文枢的感应清晰无比——石钟山方向的魔气波动如同沸腾的开水,剧烈翻腾、冲击!一股远比柴桑古战场更加尖锐、更加混乱、充满了亵渎与扭曲意味的魔念,正疯狂地冲击着石钟山的文脉节点!更让他心神不宁的是,这股魔念之中,隐隐夹杂着一丝极其熟悉、却又冰冷陌生的气息!
“石钟山…出事了!”管怀瑾心头警兆狂鸣,再也顾不得调息恢复柴桑一战损耗的元气与神魂震荡。他猛地抬头,望向东北方向那片被浓重夜色笼罩的虚空,仿佛能穿透数百里距离,看到那两座扼守鄱阳湖口、如同巨钟倒扣的险峻山峰!
“青芜!石钟山!”管怀瑾毫不犹豫地将意念通过文枢与扎根庐山地脉的茶树本源相连,“魔气异动!速去探查!小心!那气息…不对劲!”
“瑾哥儿…我…感觉到了…”青芜的意念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瞬间回应,“很乱…很邪…还有…一种…让人心头发冷的…熟悉感…我这就去!”
管怀瑾不再迟疑,将净化后的柴桑玉圭小心收起。他最后看了一眼岩洞深处那崩裂石碑上流淌的玉色微光,以及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属于黑甲将军最后爆发的那股纯粹战意。他对着石碑,对着这片沉寂的古战场,深深一揖。随即,身形化作一道淡青色的流光,融入浓重的夜色,朝着石钟山的方向,风驰电掣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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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钟山,下钟山临湖的峭壁之下。
往日里清越空灵的钟鼓之音早已被一种沉闷、压抑、如同巨兽在深渊中痛苦喘息般的“嗡——嗡——”声所取代。这声音并非来自山体自然的震荡,而是源自山腹深处!每一次沉闷的嗡鸣,都引得整座山峰微微震颤,无数碎石簌簌滚落,砸入下方幽深莫测的鄱阳湖水中,激起沉闷的回响。
山壁上那些天然形成的孔窍,此刻非但没有发出清音,反而如同无数张痛苦嘶嚎的嘴巴,喷涌出粘稠如墨、带着刺鼻硫磺与血腥恶臭的漆黑魔气!魔气翻涌,将原本清朗的月色彻底遮蔽,山石、草木在魔气侵蚀下迅速失去光泽,变得灰败、枯萎。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甜腥与绝望的气息。
一身碧绿衣裙的青芜,此刻正悬停在下钟山对面一处更高的崖壁之上。她小小的身影在翻腾的魔气狂潮中显得如此渺小,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她周身碧光大放,无数细若发丝、闪烁着纯净绿芒的根须虚影从她脚下蔓延而出,深深扎入山岩,疯狂汲取着地脉深处残存的纯净灵气,化作一层坚韧的碧绿光罩护住自身,艰难地抵御着魔气的侵蚀与那低沉嗡鸣带来的心神震荡。
她的脸色苍白,碧色的眼眸中充满了惊骇与难以置信!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下钟山临湖峭壁的一个巨大洞窟入口处!
那洞窟,正是当年管怀瑾感悟音律成剑、沟通“镇魂钟”文脉之力的核心所在!此刻,洞窟入口已被无数粗壮、扭曲、流淌着粘稠黑血的魔化藤蔓彻底封死,藤蔓表面布满了狰狞的倒刺和不断开合、吞吐魔气的吸盘。而在洞窟上方,一个巨大无比、由污秽魔气凝聚而成的暗紫色阵图,正在缓缓旋转!阵图的核心,并非什么魔物,而是一口巨大的、布满铜绿与暗红锈迹的古钟虚影——正是“镇魂钟”被魔气深度侵蚀后的投影!
阵图每一次旋转,都引动着山腹深处那沉闷的“嗡”鸣,如同魔钟的丧音!更可怕的是,随着阵图的旋转,无数道细密的暗紫色魔纹,如同毒蛇般从阵图中蔓延而出,深深扎入下钟山的山体!这些魔纹贪婪地汲取着石钟山本身的灵韵与地脉之气,将其转化为更加污秽的魔能,注入下方的洞窟深处!整个石钟山的文脉节点,正被这邪阵当成祭品般疯狂榨取!
“它在…吞噬石钟山!”青芜心中寒意骤升。这手段,比柴桑古战场那粗暴的魔气污染更加阴毒百倍!这是要釜底抽薪,彻底毁掉阵器根基!
然而,让她心神剧震、甚至感到一丝恐惧的,并非这邪阵本身!
在那缓缓旋转的暗紫色阵图中心,在那口被魔气缠绕的镇魂钟虚影之下,赫然凌空盘坐着一个身影!
那人一身残破的灰色道袍,早已被魔气浸染成诡异的暗紫色,长发披散,遮住了大半面容。他身形枯槁,裸露在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青灰色,布满了扭曲蠕动的暗紫色魔纹。他双手结着一个极其古怪、充满了亵渎意味的法印,周身散发着浓烈到化不开的阴冷魔气,正源源不断地注入头顶的阵图之中!他,正是这吞噬邪阵的主持者与力量核心!
当青芜的目光穿透翻腾的魔气,落在那人低垂的面容上时,她的呼吸骤然停止!
虽然被魔纹侵蚀得面目全非,虽然气质变得阴鸷邪异,但那眉宇间的轮廓,那下颌的线条…青芜绝不会认错!
“钟…钟离师兄?!”青芜失声惊呼,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与惊骇!
钟离!白鹿洞书院年轻一代弟子中的佼佼者!顾砚之颇为看重的同门师弟!那个曾与管怀瑾在书院辩经台上谈笑风生、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那个在魔劫初显时,还曾与众人并肩作战、守护山门的同伴!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会变成这副人不人、魔不魔的恐怖模样?还成了主持这吞噬石钟山邪阵的魔头?!
巨大的冲击让青芜心神失守,护体的碧绿光罩剧烈摇曳了一下!就在这一瞬间!
盘坐在阵图中心的钟离(或者说,占据了他躯壳的魔物),猛地抬起了头!
一双眼睛!那不再是人类的眼睛!瞳孔如同碎裂的紫水晶,闪烁着疯狂、怨毒、贪婪的魔光,眼白部分则布满了蛛网般的暗红血丝!没有一丝属于“钟离”的清明,只有纯粹的、赤裸裸的毁灭欲望!
“精…怪…”一个沙哑、扭曲、如同砂纸摩擦玻璃的声音,从钟离干裂的嘴唇中挤出,带着毫不掩饰的贪婪,“纯净…本源…大补…献…祭…”
话音未落,钟离枯槁的手指猛地朝着青芜所在的方向凌空一点!
嗡——!
他头顶那巨大的暗紫色阵图骤然加速旋转!阵图核心那口魔化的“镇魂钟”虚影猛地一震!一道凝练如实质、无声无息却带着恐怖灵魂穿刺力的暗紫色音波,如同无形的毒刺,瞬间穿透空间,无视了青芜的护体光罩,狠狠刺向她的眉心识海!
这音波并非物理攻击,而是直指灵魂本源的魔音诅咒!
青芜只觉一股冰冷、污秽、充满了无尽恶意的力量狠狠撞入脑海!如同千万根烧红的钢针同时刺入!剧痛瞬间淹没了所有感知!她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周身碧光瞬间黯淡下去,无数护体根须寸寸断裂!小小的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从高高的崖壁上直坠而下!
“青芜——!”
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如同惊雷般炸响!一道青金色的流光,如同撕裂夜幕的陨星,以超越极限的速度,悍然冲入石钟山下翻腾的魔气狂潮之中,险之又险地在青芜即将坠入那魔气弥漫的湖面前,将其稳稳接住!
正是管怀瑾!
他一手揽住青芜冰冷颤抖、气息奄奄的身体,另一只手并指如剑,饱含文枢之力与无边怒火的指尖,狠狠点向那道追击而来的暗紫色魔音诅咒!
“破——邪——显——正——!”
一道凝练如实质、金光中带着煌煌天威的剑气破指而出!剑气并非斩向钟离本体,而是精准无比地斩在那道无形的魔音诅咒之上!
嗤——!
如同烧红的烙铁插入寒冰!金光与暗紫魔气剧烈交缠、湮灭!刺耳的、只有灵魂才能感知的爆鸣在虚空中炸响!那道恐怖的魔音诅咒被金色剑气硬生生斩断、净化!
然而,管怀瑾也被这诅咒残余的力量震得气血翻腾,护体金光剧烈摇曳。他低头看向怀中的青芜。少女脸色惨白如纸,双目紧闭,眉宇间凝聚着一团诡异的暗紫色阴影,不断扭曲跳动,碧绿的本源光晕微弱到了极致,仿佛随时会熄灭。
“瑾…哥儿…”青芜似乎感应到了他的气息,极其艰难地睁开一丝眼缝,碧眸中充满了痛苦与急切,“…钟离…师兄…他…被魔念…夺舍了…邪阵…在吞噬…镇魂钟…”
管怀瑾猛地抬头!目光如同两柄烧红的利剑,穿透翻腾的魔气,死死钉在了洞窟上方阵图中心、那个盘坐着的枯槁身影上!
当那张被魔纹侵蚀、充斥着疯狂与怨毒、却又依稀残留着昔日轮廓的脸庞映入眼帘时,管怀瑾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所有的愤怒、焦急、在瞬间化为一股直冲顶门的、令人窒息的冰冷寒意与难以言喻的悲恸!
“钟…离…师兄…”管怀瑾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砾摩擦。昔日书院中那个温润带笑、与他探讨乐理、指点他剑术的身影,与眼前这个散发着滔天魔气、主持邪阵吞噬故土的魔影,在脑海中剧烈碰撞,几乎要撕裂他的理智!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他?!那个曾经并肩作战、守护书院的钟离师兄,怎会堕入魔道,成为魔君爪牙?!
“桀桀桀…”阵图中心的“钟离”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笑,那碎裂紫晶般的魔瞳死死锁定管怀瑾,充满了怨毒与贪婪,“管…怀瑾…文枢…气息…好…很好…老祖…会…很喜欢…你的…灵魂…”
“闭嘴!”管怀瑾目眦欲裂,胸中怒火如同火山爆发!他轻轻将昏迷的青芜放在身后一块相对平整、被文枢金光笼罩的岩石上,周身气势轰然爆发!心口文枢所化的金色心脏剧烈搏动,浩瀚的文脉之力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充斥四肢百骸!金色的光芒如同实质的火焰,在他体表升腾而起,将周围翻涌的魔气都逼退数丈!
“邪魔!滚出我师兄的身体!”管怀瑾一步踏出,脚下虚空仿佛凝结成实质!他并指如剑,不再言语,饱含着对故友沦落的悲愤、对魔君滔天的恨意、对守护文脉的决绝意志,凌空疾书!
这一次,书写的不是防御,而是最凌厉的攻伐!
“剑——起——星——河——落——九——天——!”
七个斗大的金色古篆,如同七颗燃烧的星辰,瞬间在虚空凝聚!每一个字都蕴含着洞穿寰宇的凌厉剑意!七字首尾相连,化作一柄横亘天地、剑身流淌着璀璨星河光带的巨大神剑虚影!剑锋所指,正是洞窟上方那旋转的暗紫色邪阵与阵图中心的魔化钟离!
这一剑,蕴含了管怀瑾融合文枢以来,对剑道、对文脉力量最极致的领悟!剑意煌煌,带着涤荡乾坤、斩灭妖氛的无上威势,悍然斩落!所过之处,空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翻腾的魔气如同冰雪消融!
面对这毁天灭地的一剑,阵图中心的“钟离”脸上非但没有恐惧,那碎裂紫晶般的魔瞳中反而爆发出更加疯狂与怨毒的光芒!他枯槁的双手猛地结出一个更加诡异的魔印,口中发出晦涩刺耳的魔咒!
“魔…钟…镇…魂——!”
随着他凄厉的嘶吼,头顶那口被魔气缠绕的“镇魂钟”虚影骤然凝实!钟体上铜绿与暗红锈迹如同活物般蠕动,发出更加沉闷、更加令人心神欲裂的“嗡——嗡——”巨响!这魔音不再是单一的诅咒,而是化作无数道扭曲的、暗紫色的音波锁链,如同群魔乱舞,疯狂地迎向那斩落的金色星河巨剑!
同时,整个下钟山的山体猛地一震!那些扎根在山体中的暗紫色魔纹瞬间亮起刺目的光芒!一股庞大无比、带着石钟山本身地脉灵韵与魔气混杂的污浊力量,如同被邪阵强行抽取的血液,源源不断地注入那口魔钟虚影之中!魔钟的嗡鸣声陡然拔高,暗紫色的音波锁链变得更加粗壮、凝实,散发出污秽的金属光泽!
轰——!!!!!!!
金色星河巨剑与暗紫色魔音锁链洪流,如同两颗来自不同世界的陨星,在石钟山临湖的峭壁前,轰然对撞!
无法形容的恐怖巨响瞬间撕裂了夜空!金紫色的能量风暴如同毁灭的狂潮,猛地向四面八方炸开!整个石钟山仿佛都在这一击中颤抖哀鸣!下钟山临湖的峭壁,大片大片的岩石如同酥脆的饼干般崩裂、坍塌,带着震耳欲聋的轰鸣砸入下方的鄱阳湖中,激起滔天浊浪!
管怀瑾闷哼一声,身体剧震,嘴角溢出一缕鲜血!那魔音锁链洪流蕴含的力量远超他的预估!尤其是其中混杂的、属于石钟山本身被强行抽取的地脉之力,如同沉重的大山,不断冲击、消耗着星河剑气的锋芒!更可怕的是,那魔音无孔不入,带着强烈的精神污染,如同无数根冰冷的毒针,试图钻入他的识海,侵蚀他的文枢意志!
而阵图中心的“钟离”,在那剧烈的能量冲击下,枯槁的身体也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周身魔气一阵翻腾,显然也并不好受。但他眼中的疯狂更盛,双手魔印变换,更加疯狂地催动着邪阵,压榨着石钟山的本源,注入那口魔钟!
“桀桀…没用的…管怀瑾…”沙哑扭曲的魔音穿透能量风暴,“此山…此钟…已被…魔种…深植…你的…力量…只会…加速…它的…毁灭…成为…老祖…破封的…祭品…哈哈哈…”
狂笑声中,那口魔钟虚影再次震动!这一次,它不再释放攻击性的音波,而是发出一种低沉、粘稠、如同无数亡魂在泥沼中绝望哀嚎的“悲泣”之音!这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魔力,瞬间穿透了管怀瑾护体的金光,如同冰冷的毒蛇,狠狠钻入他的耳膜,缠绕上他的文枢核心!
管怀瑾眼前猛地一花!
无数破碎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涌入他的脑海!
他看到了!不再是柴桑古战场那遥远的悲壮,而是…白鹿洞书院!
画面中,年轻的钟离师兄在魔火焚城的混乱中,被数头狰狞的魔物围攻!他浴血奋战,剑锋染血,但身边的同门却一个个倒下…就在他力竭绝望之际,一道诡异狡诈的魔影,如同附骨之蛆,悄无声息地侵入了他的识海…紧接着,是无数黑暗、扭曲、充满了无尽诱惑与怨恨的低语,如同跗骨之蛆般啃噬着他的意志…他看到钟离师兄痛苦地抱头嘶吼,眼中清明与魔光激烈交战…最终,在目睹某个至亲之人(画面模糊不清)惨死魔爪的瞬间,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崩断了…绝望、怨恨、对力量的疯狂渴望彻底吞噬了他…他主动拥抱了魔念…甘愿成为容器…
“不——!”管怀瑾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心神剧震!这并非简单的幻象,而是魔钟悲泣之音强行引动他文枢记忆、挖掘出的、属于钟离沉沦魔道的残酷真相!是魔念对他意志最恶毒的攻击!
就在他心神失守的刹那!
阵图中心的“钟离”眼中魔光大盛!他枯槁的手指猛地一引!
“镇魂…魔音…葬——!”
那口巨大的魔钟虚影,骤然停止了悲泣,钟口猛地对准了心神激荡的管怀瑾!一股前所未有的、凝聚了整个邪阵之力、混合着石钟山地脉灵韵与无尽魔秽的恐怖音波洪流,如同灭世的魔龙,带着撕裂灵魂、湮灭一切的毁灭气息,朝着管怀瑾和他身后昏迷的青芜,狠狠轰击而来!
死亡的气息,瞬间冻结了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