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钟山的清越钟声,如同投入九江文脉长河的一颗石子,荡开的涟漪远不止于匡庐脚下。管怀瑾盘膝坐在文华斋后院的老槐树根上,心口处的文心碎片温润微热,传递来的不再仅仅是石钟山稳固的脉动,更有一种奇异的、跨越空间的牵引感,如同无形的丝线,遥遥系向西南方那片烟波浩渺的所在——鄱阳湖。
“是鄱湖…”他闭目凝神,文心的感知如同水波般荡漾开去,穿透浔阳城的人间烟火,掠过阡陌纵横的广袤平原,最终沉入那片接天莲叶、万顷碧涛的深处。一幅模糊而令人心悸的景象在“心眼”中浮现:本该澄澈如镜、鱼跃鸥翔的浩渺水域,此刻却被一层浓得化不开的灰绿色雾气笼罩。雾气之下,暗流涌动,并非自然的潮汐,而是带着一种粘稠、阴冷的恶意。无数细碎、混乱、充满惊恐与狂躁的意念碎片,如同溺水者的哀嚎,透过水波隐隐传来。那是水族的悲鸣!鄱阳湖的文脉节点,正遭受着魔蚀无声无息的侵蚀与窒息!
“青芜!”管怀瑾猛地睁开眼,带着一丝尚未散尽的疲惫,但更多的却是凝重,“鄱阳湖出事了!水族躁动不安,湖域文脉被魔气封锁、污浊,如同…如同生了一层厚厚的锈!”
倚在窗边,正小心翼翼用晨露擦拭手臂上那焦黑伤痕边缘的绿衣少女,指尖微微一颤。那伤痕在石钟山魔音侵蚀下显得格外狰狞,虽然管怀瑾以初步领悟的“润物”文气勉强遏制了魔气的扩散,但灼痛依旧隐隐传来。她侧耳倾听片刻,秀气的眉头紧紧锁起,云雾精魄赋予她对水汽变化的敏锐远超常人。
“怀瑾哥哥,我感觉到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知是伤痛还是源于感知中的恐怖,“湖水在‘生病’!那雾…又冷又重,压得水里的生灵喘不过气,好害怕…它们好害怕!”她下意识地抚摸着受伤的手臂,仿佛那冰冷的魔雾也侵入了她的伤口,带来阵阵寒意。
事态紧急,容不得休整。管怀瑾向掌柜言明需去湖口县访查一批古籍旧志,掌柜见他气色不佳,青芜手臂又缠着素布,本有疑虑,但架不住管怀瑾言辞恳切,又言有顾砚之教习的书信引荐,只得允了,反复叮嘱小心。
雇了辆骡车,一路颠簸向西南。越靠近鄱阳湖,空气便愈发湿润,却也愈发沉闷。那笼罩在湖面上的灰绿色浓雾,如同一个巨大的、病态的盖子,隔绝了天光,让本该开阔的视野变得压抑逼仄。风中传来淡淡的、令人作呕的腥气,并非新鲜鱼虾的味道,而是带着腐烂水草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源自深渊的霉变气息。
骡车停在湖口县一处略显萧索的渔村码头。码头上,不见往日的喧嚣,只有寥寥几条破旧的小船栓在岸边,随着浑浊的、泛着诡异油光的湖水无力地摇晃。几个老渔民蹲在岸边的石阶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眉头紧锁,眼神空洞地望着浓雾弥漫的湖面,脸上刻满了愁苦和麻木。
“老丈,敢问近日湖上可还太平?小子想雇船入湖采风。”管怀瑾上前,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
一个满脸沟壑、肤色黝黑如古铜的老渔民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扫过管怀瑾洗得发白的青衫和青芜臂上的伤,又看了看远处死气沉沉的湖面,重重叹了口气,烟锅在石阶上磕了磕,发出沉闷的响声:“后生仔,莫要去喽!这湖…邪性得很呐!”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如同被砂纸磨过。
“邪性?”管怀瑾心中一凛。
“可不是!”旁边另一个缺了颗门牙的老渔夫接口,声音带着恐惧的颤抖,“这雾,邪雾!起了一个多月了,散不掉!船进去,就跟进了鬼打墙,兜兜转转就回来了,有那不信邪的…再也没回来!”他浑浊的眼中流露出深切的恐惧,“鱼…鱼也疯了!前些日子捞上来的,眼珠子通红,牙尖嘴利,见人就咬!还有人看见…看见水底下有黑影,比船还大!拖…拖人下水哩!这湖…吃人啦!”
“是魔蚀侵染了水族心志,制造幻境,甚至催生出了魔化水怪!”管怀瑾心下了然,文心传来的悸动和渔民描述的景象完全吻合。他看向那浓得如同实质的灰绿魔雾,眉头紧锁。这雾气不仅封锁视野,更阻隔感知,文气的探入如同泥牛入海,被那粘稠的魔性力量层层削弱、污染。强行闯进去,恐怕真如老渔民所说,凶多吉少。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老丈们世代居于湖畔,可有什么祖传的应对法子?”管怀瑾不死心地追问,目光扫过渔民们腰间挂着的、蒙着灰尘的旧渔鼓。
最初搭话的老渔民(后来得知姓彭)闻言,布满愁苦的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其遥远和模糊的回忆。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蒙尘的渔鼓筒,粗糙的手指划过冰冷的竹筒和蒙着鱼皮的鼓面,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迟疑。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道:“法子…祖上…好像是有那么个老调子…说是能…能定水波,驱邪祟…可那调子,难哩…多少年没人能敲全乎了…早就…早就失传喽…”他摇摇头,满是自嘲和绝望,显然并不认为这虚无缥缈的传说能解决眼前的灾祸。
“老调子?”管怀瑾眼中却骤然一亮!文心深处,似乎有某个沉寂的角落被轻轻触动。他看向老彭腰间的渔鼓,那看似简陋的乐器,在他此刻的感知中,其鱼皮鼓面竟隐隐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古老韵律!那是无数代渔人面对浩瀚自然、祈求平安、凝聚心神时留下的集体精神烙印!是扎根于鄱阳湖水土的、最本真的“人”与“水”的共鸣之声!
“彭老丈!”管怀瑾上前一步,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恳切,“小子略通音律,可否借您这渔鼓一观?或许…或许那祖传的老调子,小子能试着揣摩一二!”
老彭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疑,看着管怀瑾年轻却异常坚定的脸庞,又看了看浓雾锁死的湖面,最终,那深藏的、对这片赖以生存的水域最后一丝不甘的眷恋,压倒了麻木的绝望。他颤巍巍地解下腰间的渔鼓筒,用袖子使劲擦了擦上面的灰尘,如同捧着一件圣物,郑重地递给了管怀瑾。竹筒入手冰凉沉重,鱼皮鼓面紧绷,带着岁月的磨痕。
“后生…你…试试吧…”老彭的声音干涩,带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
管怀瑾深吸一口气,将文心的感知力提升到极致,小心翼翼地分出一缕最精纯的文气,如同最轻柔的丝线,缓缓探入那古老的渔鼓之中。
嗡——!
就在文气触碰到鼓面鱼皮核心的刹那,一股苍凉、古朴、如同来自远古洪荒的磅礴气息,猛地顺着那缕文气反冲回来!那不是单一的旋律,而是一幅幅浩瀚的画卷:巨浪滔天,孤舟如叶;渔火点点,星月交辉;众人合力,拉网号子震天响;风暴过后,劫后余生的低沉吟哦…无数代渔人面对鄱阳湖的喜怒哀惧、抗争与祈愿,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入管怀瑾的识海!
“唔!”管怀瑾闷哼一声,身体剧震,脸色瞬间煞白!这信息洪流太过庞大驳杂,远超他此刻的承受极限!那蕴含其中的、属于湖水的狂暴、属于生死的无常、属于岁月的沉重,几乎要将他的心神冲垮!他感到自己的意识如同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随时会被这苍莽的渔鼓之魂碾碎!
“怀瑾哥哥!”青芜惊呼,不顾手臂疼痛就要上前。她清晰地看到管怀瑾额角青筋暴起,冷汗如瀑,身体摇摇欲坠。
千钧一发之际,管怀瑾猛地咬破舌尖!剧痛带来一丝清明!他死死守住灵台一点明光,不再试图去“理解”那浩瀚的信息,而是将全部心神沉入心口文心,调动起石钟山一役后增长的所有文气,口中发出一声源自灵魂深处的低吼:
“文心——定魂!”
嗡!
心口文心碎片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温润光芒!这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定鼎乾坤、梳理万物的秩序之力!那冲入识海的、狂暴无序的渔鼓信息洪流,在这文心光芒的照耀下,如同奔涌的江河遇到了无形的河床堤坝,瞬间被梳理、规整!无数混乱的意念碎片开始有序地排列、组合,剔除掉那些狂暴的、绝望的杂质,只留下最核心、最本源的韵律印记——那是渔人在风浪中寻求一线生机的坚韧,是面对浩瀚自然时敬畏与抗争交织的咏叹,是千百年来人与湖和谐共生的精神回响!
管怀瑾紧闭的双目豁然睁开,眼中神光湛然,再无半分迷茫!他左手稳稳托住渔鼓筒,右手五指舒张,以一种奇异而充满韵律的节奏,轻轻拍击在紧绷的鱼皮鼓面上!
咚…咚咚…咚——!
第一声鼓响,低沉而浑厚,如同远古先民叩问大地!
第二声、第三声,节奏渐起,带着一种模仿水波荡漾的韵律,缓慢而坚定。
紧接着,鼓点开始变化,时而轻快跳跃,如鱼群嬉戏;时而沉重顿挫,似巨浪拍岸;时而绵长悠远,若渔歌互答…
这鼓声初时还有些生涩,但很快,管怀瑾便彻底沉浸其中。他的每一次落指,都仿佛敲击在鄱阳湖亿万顷水波的核心!他不再是用手击鼓,而是以文心为引,以文气为槌,敲响了这承载着鄱阳湖千年渔魂的古老法器!
奇异的景象发生了!
以管怀瑾为中心,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淡金色的、带着水波般柔和纹理的涟漪,随着鼓点的节奏,缓缓地向四周扩散开去!这涟漪无声无息,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净化与安抚之力!
码头边浑浊的、泛着油光的湖水,在金色涟漪扫过的瞬间,竟肉眼可见地变得清澈了一丝!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令人作呕的腥腐霉味,也似乎被冲淡了些许!
更令人惊奇的是,码头石阶下浑浊的水面下,原本死寂一片,此刻竟有几尾原本躲藏在石缝里、眼神呆滞的小鱼,试探性地探出头来,摆动着尾巴,追逐着那淡金色的涟漪!它们眼中那抹不正常的猩红,竟也褪去了少许!
“神…神了!”老彭和几个老渔民看得目瞪口呆,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死死盯着那扩散的金色涟漪和水中活跃起来的小鱼,激动得嘴唇哆嗦,烟锅掉在地上也浑然不觉。
“有效!”青芜苍白的脸上也因激动泛起红晕,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随着这蕴含文心正气的渔鼓韵律扩散,周围那无处不在的、压抑粘稠的魔雾似乎被驱散、稀释了一些,连她手臂伤口处的阴冷刺痛感都减轻了不少!
然而,管怀瑾的心却并未放松,反而愈发沉重。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这渔鼓古调对浅水区域的魔气有驱散净化之效,但越往湖心深处,那灰绿色的魔雾便越是浓稠如胶,魔蚀的力量也愈发根深蒂固!鼓声的涟漪扩散到数十丈外,便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充满弹性的墙壁,再难寸进!湖心深处那股阴冷、贪婪、带着毁灭意志的魔念,如同蛰伏的巨兽,正冷冷地注视着岸边的“小把戏”,充满了不屑与嘲弄。
仅凭岸边的鼓声,根本无法撼动湖心魔蚀的核心!
必须深入!必须将文心与渔鼓之韵,送入魔雾的核心区域!
管怀瑾停下鼓点,目光扫过岸边那几条破旧的小渔船,最后落在激动不已的老彭身上,语气斩钉截铁:“彭老丈!请借船一用!小子需携此鼓入湖!岸上鼓声,难及核心!”
“入…入湖?!”老彭脸上的激动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取代,他看着浓雾弥漫、死气沉沉的湖面,如同看着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不行!绝对不行!后生仔,你…你这不是去送死吗?那雾里有鬼!有吃人的东西啊!”其他渔民也纷纷劝阻,脸上写满了惊惧。
“老丈,您看!”管怀瑾指向水中那些追逐金色涟漪、眼神恢复清明的鱼儿,又举起手中古朴的渔鼓,声音沉稳而充满力量,“此鼓古调,乃沟通鄱阳湖魂之钥!岸上鼓声可驱散浅水魔氛,救得岸边鱼虾,却救不了这浩渺大湖!更救不了那些被困在魔雾深处、生死未卜的乡亲!唯有深入核心,以鼓为阵,以韵为锋,方能涤荡邪秽,还鄱阳湖一个朗朗乾坤!”
他目光灼灼,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我辈读书人,承文脉,守正气,岂能因畏难惧死,而坐视家园沉沦,生灵涂炭?!”
老彭看着管怀瑾年轻却坚毅如磐石的脸庞,看着他手中那仿佛重新焕发生机的古老渔鼓,再想想那些失踪的乡亲,浑浊的老眼中挣扎、恐惧、不甘、最后是一股被彻底点燃的血性交织在一起!他猛地一跺脚,花白的胡须都在颤抖:“罢!罢!罢!老汉这条命,早该喂了鱼鳖!今日就舍命陪君子!船,用我的!老汉给你们掌舵!这鄱阳湖的水路,闭着眼睛我也能摸个大概!我倒要看看,是那水鬼厉害,还是咱祖上传下的鼓点硬气!”
他不由分说,率先跳上自己那条最破旧却也最熟悉的小渔船,麻利地解开缆绳。
管怀瑾与青芜对视一眼,不再犹豫,紧随其后登上小船。小船吃水不深,在浑浊的水波中轻轻摇晃。
“坐稳了!”老彭低吼一声,布满老茧的双手紧握船橹,奋力一摇!小船如同离弦之箭,猛地扎进了那浓得化不开的灰绿色魔雾之中!
一入魔雾,天地骤变!
光线瞬间被吞噬殆尽,四周只剩下翻滚涌动、粘稠如浆的灰绿。空气变得沉重湿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烈的腥腐和令人窒息的霉味,仿佛吸入的不是空气,而是沉船腐朽了百年的淤泥。温度骤降,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顺着毛孔往骨头缝里钻。视线被压缩到极限,只能勉强看到船头丈许范围,船尾的老彭身影已模糊不清。
死寂!绝对的死寂!连水波拍打船帮的声音都消失了,仿佛小船行驶在一片凝固的胶质里。只有船橹搅动粘稠湖水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咕嘟…咕嘟…”声,在这片诡异的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和恐怖。
管怀瑾心口文心剧烈跳动,传递来强烈的警示。他敏锐地感知到,这魔雾绝非仅仅是遮蔽视线那么简单!它如同活物,正贪婪地、无孔不入地侵蚀着船上三人的生机与意志!一股阴冷、滑腻、带着无尽恶意的精神力量,如同无数冰冷的触手,试图钻进他的识海,勾起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与绝望!文气自发地在体表流转,形成一层微弱的金光护罩,将那无孔不入的侵蚀之力勉强抵挡在外。
青芜的情况更糟。她本就是云雾精魄之体,对这蕴含魔蚀的污浊水汽更为敏感。她脸色惨白如纸,身体微微颤抖,紧紧抓住管怀瑾的衣角,牙齿都在打颤:“怀…怀瑾哥哥…冷…好冷…水里有…有眼睛…好多…好多眼睛在看着我们…”她手臂上的伤口再次传来针扎般的刺痛,魔气似乎被这环境刺激,又开始蠢蠢欲动。
“青芜,坚持住!运转你的云雾本源,护住灵台!当它们是湖底的水草!”管怀瑾低声喝道,同时将一股温和的、蕴含“定心”文气的暖流渡入青芜体内。他看向前方浓雾深处,眼神锐利如鹰隼。文心的感知告诉他,这死寂只是表象,致命的危机就潜藏在这粘稠的魔雾之下!
果然!
哗啦——!
小船左侧不足三尺的浓雾中,粘稠的湖水猛地炸开!一道黑影如同离弦的黑色箭矢,带着浓烈的腥风和刺耳的破空尖啸,直扑船上的管怀瑾!那赫然是一条被魔气深度侵蚀的怪鱼!体型大如成人手臂,通体覆盖着滑腻的暗绿色鳞片,闪烁着金属般冰冷的光泽。最可怖的是它的头部,尖锐的骨刺突出,口中獠牙交错,流淌着墨绿色的涎液,一双鱼眼更是完全被猩红的光芒占据,充满了纯粹的、嗜血的疯狂!
这仅仅是开始!
右侧、船尾、甚至船底,同时传来破水之声!数道大小不一、形态扭曲的黑影从浓雾笼罩的水下激射而出!有浑身长满脓包、喷射着腐蚀性黑水的巨大蟾蜍状魔物;有挥舞着螯钳、甲壳上浮现痛苦人脸的魔化螃蟹;甚至有一条形似水蛇、却长着七八个畸形头颅的恐怖怪物!它们的目标只有一个——撕碎船上的一切活物!
“小心!”老彭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嘶吼,下意识地想调转船头躲避,但在粘稠如浆的水中,小船笨拙得如同陷入泥潭!
“哼!魔孽安敢!”管怀瑾眼中寒光爆射!早有准备的他,在第一条怪鱼扑出的瞬间,右手已闪电般拍向置于膝上的渔鼓!
咚——!
一声远比在岸上时更加凝练、更加浑厚的鼓点骤然炸响!这一次,鼓声不再是柔和的涟漪,而是凝聚了管怀瑾“破邪”意志的——音波之矛!
一道凝练如实质的淡金色音波,以渔鼓为中心,呈扇形向前方猛烈爆发!音波所过之处,浓稠的魔雾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撕裂、排开!首当其冲的那条魔化怪鱼,被金色音波正面击中,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体表滑腻的鳞片寸寸碎裂,猩红的眼珠瞬间爆开,整个身体如同被重锤砸中的烂西瓜,在半空中轰然解体,化作一蓬腥臭的黑雾消散!
噗!噗!噗!
其他几个方向扑来的魔物,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蕴含文心正气的鼓声震慑,动作明显一滞!尤其是那条多头魔蛇,几个脑袋同时发出混乱的嘶鸣,互相撕咬起来!
“好!”老彭精神一振,趁此机会奋力摇橹,小船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几道致命的扑击。
然而,魔物的数量远超想象!更多的黑影在浓雾深处涌动、汇聚,如同闻到了血腥味的鲨群!它们悍不畏死,顶着鼓声的冲击,再次从四面八方猛扑上来!青芜强忍伤痛和恐惧,双手掐诀,调动起残存的云雾精魄之力,在船身周围布下一层稀薄但坚韧的白色雾障,勉强抵挡着魔物喷吐的腐蚀性黑水和远程攻击。
咚!咚!咚!咚!
管怀瑾双手翻飞,鼓点如疾风骤雨般落下!每一击都凝聚着精纯的文气和“破魔”的意志,化作一道道金色的音波利刃,斩向扑来的魔物。魔物不断被击碎、震退,化为黑气消散,但更多的魔物源源不断地从浓雾深处涌出,仿佛无穷无尽!管怀瑾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额角青筋暴起,每一次鼓槌落下,都感觉文气被大量抽走,手臂沉重一分。文心碎片虽在努力汲取着船上三人散逸的微弱“愿力”和渔鼓本身的古韵,但消耗远大于补充!
更可怕的是,那潜藏于湖心深处的魔念似乎被彻底激怒了!一股更加阴冷、庞大、充满恶意的精神威压如同无形的冰山,猛地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魔雾骤然变得更加浓稠粘滞,仿佛要将小船彻底凝固!那些魔化水怪在威压下变得更加疯狂嗜血,攻击更加悍不畏死!
咔嚓!
青芜勉力维持的云雾屏障,在多头魔蛇一次猛烈的撞击下,终于支撑不住,如同脆弱的琉璃般碎裂开来!青芜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缕淡青色的气息,本就苍白的脸色瞬间变得透明了几分,身形摇摇欲坠!一条潜伏在水下的、长满吸盘的滑腻触手,趁着屏障破碎的瞬间,悄无声息地卷向她的脚踝!
“青芜!”管怀瑾目眦欲裂,想要救援却已来不及!鼓声的节奏瞬间被打乱!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呜——嗷——!”
一声苍凉、悠远、仿佛穿透了无尽岁月风尘的号子声,如同定海神针般,猛地刺破了魔雾的封锁和魔物的嘶吼!是掌舵的老彭!
这位饱经风霜的老渔民,此刻须发戟张,双目圆睁,如同怒目金刚!他不再摇橹,而是挺直了佝偻的脊梁,面对着漫天魔影和浓稠死雾,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那源自血脉深处的、最原始也最悲壮的呐喊!这声号子没有任何花哨的技巧,只有最纯粹的、属于渔人面对天地巨力、生死险境时的不屈与抗争!是他祖祖辈辈刻在骨子里的渔魂在燃烧!
这声号子,如同黑夜中的第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管怀瑾因激战而有些混乱的心神!他猛地看向手中古朴的渔鼓,又看向那在魔雾中挺立如松、发出不屈呐喊的老彭!
一个前所未有的明悟,如同鄱阳湖上初升的朝阳,瞬间照亮了他所有的困惑!
“错了!我又错了!”管怀瑾心中狂呼,“渔鼓之韵,非一人独奏之雅乐!乃众志凝聚之号角!是百舸争流之呐喊!是生死与共之誓言!”石钟山之役,他引动的是山川地脉的共鸣。而此刻,在这浩瀚无垠、危机四伏的鄱阳湖上,破局的关键,在于“人”!在于这千百年来,无数渔民用生命和汗水与这片大湖缔结下的、最深沉也最坚韧的羁绊!在于那血脉相连、同舟共济的——众生愿力!
他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心口文心碎片似乎感应到了这磅礴的明悟,骤然变得滚烫,散发出前所未有的强烈脉动!
“彭老丈!助我!”管怀瑾发出一声长啸,不再独自击鼓。他双手猛地按在渔鼓之上,不再追求凌厉的攻击音波,而是将体内残存的、以及文心疯狂汲取转化来的所有文气,毫无保留地、如同江河倒灌般注入这古老的乐器之中!他要将这渔鼓,化作一个引动鄱阳湖千年渔魂的——共鸣之核!
嗡——!
古朴的渔鼓通体一震,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温润金光!鼓面鱼皮上的纹路仿佛活了过来,如同水波般荡漾!
“青芜!云雾为引,聚拢心神!”管怀瑾再次大喝。
濒临力竭的青芜闻声,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她猛地咬破舌尖,一缕精纯的云雾本源精血喷出,融入她艰难掐出的法诀之中!船身周围原本破碎的白色雾障瞬间重新凝聚,并且变得前所未有的凝实和灵动,如同一条洁白的云带,轻柔却坚韧地环绕着小船,将管怀瑾和老彭笼罩其中。这云雾不再是防御,而是成了一个巨大的、增幅精神共鸣的——天然扩音器!
“鄱湖儿郎——!”管怀瑾的声音,在文气的加持和青芜云雾的扩音下,如同九天龙吟,穿透浓稠的魔雾,响彻在这片被封锁的死域上空!这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直接叩击在每一个听闻者的灵魂深处!
“随我——击鼓!”
最后两个字落下,管怀瑾的双手,以一种超越了技巧、融入了生命韵律的节奏,重重拍击在光芒万丈的渔鼓鼓面!
咚——!!!!
这一声鼓响,石破天惊!
不再是单一的鼓点,而是仿佛敲响了鄱阳湖亿万顷水波的心脏!金色的光波不再是扇形冲击,而是以渔鼓为核心,化作一个巨大的、急速膨胀的淡金色球体,瞬间笼罩了整个小船!球体表面,水波般的金色纹路剧烈荡漾,发出宏大而神圣的嗡鸣!
这金色的共鸣之球,不仅将扑来的魔物瞬间震成齑粉,更与环绕的洁白云雾带产生了奇妙的共振!云雾带瞬间被渲染上了一层神圣的金辉,如同一条环绕着太阳的光带!
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随着这声撼动湖魂的鼓响,随着管怀瑾那声穿透灵魂的呼唤,岸边的方向,浓雾之外,隐隐约约传来了回应!
起初是微弱的、迟疑的、断断续续的…咚…咚咚…
紧接着,是更多的鼓点加入!岸上那些原本绝望麻木的老渔民们,在听到那穿透魔雾的、熟悉的渔鼓古韵和管怀瑾的呐喊后,沉寂的血脉仿佛被瞬间点燃!他们纷纷解下腰间的旧渔鼓,不顾一切地、用尽全身力气拍打起来!虽然不成章法,但那鼓点中蕴含的,是他们祖辈相传的烙印,是他们守护家园的最后呐喊!
甚至更远处,那些躲在家中、被魔雾和失踪亲人折磨得日夜不安的渔村妇孺们,也仿佛受到了某种感召!她们或许没有渔鼓,但她们用木盆、用瓦罐、用一切能发出声响的东西,用力地敲击着!咚咚咚!咚咚咚!那是最简单、最朴素的节奏,却汇聚成了最磅礴的、源自生命本能的——生存之音!
这来自岸上、来自无数普通渔民的鼓点与敲击声,穿透了浓雾的阻隔,虽然微弱,却带着一种顽强不屈的意志,如同百川归海,跨越空间,源源不断地汇入管怀瑾以文心渔鼓为核心、以青芜云雾为桥梁构建的巨大金色共鸣球体之中!
嗡——!!!
金色共鸣球体骤然爆发出万丈光芒!体积瞬间膨胀了十倍、百倍!光芒所及之处,粘稠如浆的灰绿色魔雾如同遇到了克星,发出“嗤嗤”的凄厉尖啸,如同沸汤泼雪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退散!光芒照射下的湖水,浑浊尽去,迅速恢复清澈!那些隐藏在魔雾深处、疯狂嗜血的魔化水怪,被这蕴含众生愿力与文心正气的净化光波扫过,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魑魅魍魉,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化作缕缕黑烟彻底消散!
“吼——!”湖心深处,传来一声充满惊怒与难以置信的恐怖嘶吼!那是魔蚀核心被重创的咆哮!那面巨大的、由魔念凝聚的、封锁湖域文脉的“锈蚀之墙”,在这众生鼓韵与文心共鸣的净化光波冲击下,如同被重锤击中的朽木,轰然崩塌、碎裂!
哗啦啦——!
仿佛有无形的枷锁被打破!笼罩鄱阳湖数月之久的、厚重粘稠的灰绿色魔雾,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久违的天光,如同金色的利剑,刺破云层,重新洒落在万顷碧波之上!清澈的湖水荡漾着粼粼金光,远处的水鸟发出惊喜的鸣叫,重新开始翱翔!
小船之上,管怀瑾力竭般跌坐,渔鼓上的光芒缓缓收敛,古朴依旧,却仿佛多了一丝灵性。他脸色苍白如纸,大口喘息,但看着眼前重现生机的湖面,眼中充满了疲惫却无比明亮的笑意。
青芜也瘫软在船板上,手臂伤口的焦黑在纯净的湖光水汽浸润下,竟在缓慢地愈合,她看着蓝天碧水,小脸上露出了劫后余生的灿烂笑容。
老彭呆立在船尾,手中的船橹早已掉落。他怔怔地看着眼前澄澈如洗的鄱阳湖,看着远处隐约可见的渔船轮廓(那是之前被困在魔雾中、侥幸未死的渔船!),浑浊的老泪如同断线的珠子,滚滚而下。他颤抖着嘴唇,对着浩瀚的湖面,对着那重新焕发生机的家园,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了那声传承了不知多少代的、发自肺腑的呐喊:
“开——湖——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