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北海池阁台内,鎏金狻猊炉里的龙涎香已燃了大半。
青烟袅袅,却掩不住满室暗涌的机锋。
宋辞端坐紫檀交椅上,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沿口。
那釉上青花缠枝纹映着窗外渐沉的日头,泛着冷光。
忽听得门外一阵窸窣脚步声,接着便是一道尖细嗓子拖长了调子:
“周公公到……”
帘子一挑,进来个身着靛蓝太监服色的瘦高男子。
其面白无须,眉眼间却藏着一股子文人的清高气质。
“哎哟,这位便是昭勇将军吧?”
周慎堆着笑一甩拂尘,行了个不伦不类的宫廷礼仪。
“奴婢早听监国提起将军威名,今日得见,果然是天生的将星下凡!”
宋辞唇角微勾,眼底却无半分笑意:“周公公客气了。”
周慎凑近几步,压低声音道:“说来也是缘分,奴婢早年落魄时,曾受过老忠义亲王一碗饭的恩情……”
他边说边觑着宋辞神色,见对方仍是一副淡漠表情,又笑道:“方才在外头,隐约听见几个奴婢多嘴,咱家追问之下,才得知将军与监国叙话。”
“奴婢斗胆多句嘴……如今忠义王的爵位既已由烨大爷承了,朝廷若再改弦更张,岂不惹人笑话?”
宋辞垂眸,指尖在茶盖上轻轻一叩:“哦?周公公有何高见?”
周慎见他搭腔,心头一喜,忙道:“依奴婢浅见,将军不如先受个伯爵之位,待抄家事毕,再……”
“呵。”宋辞忽地轻笑一声,抬眼看他,“周先生这是替监国做说客来了?”
周慎被那眼神一刺,后背倏地沁出层细汗,干笑道:“将军说笑了,奴婢不过是个传话的……”
“我是宗室。”宋辞忽地吐出四个字,又垂眸道,“还是忠义亲王唯一嫡子。”
“本将这次回来,是要继承忠义亲王的爵位。”
“不过话又说回来,若监国生怕天下人诽议,可再赏本将其他王爵。”
周慎一噎,险些咬到舌头:“这、这……”
对方说得没错,别说他没有军功了,依他忠义亲王嫡脉的身份。
在他回到京中那一刻起,宋烨就该把这个爵位让回给宋辞。
思忖良久,周慎强自镇定地搓着手道:“烨大爷继承王爵时,宗正寺得到的消息是,宋辞已经葬身大海。”
“宗正寺当年验尸时,那孩子的背后伤势,恰与忠义王嫡子幼时坠马伤吻合呢……”
“何况,宗正寺当年验过尸,那孩子腰间半块蟠龙佩做不得假……”
宋辞放下茶盏,伸手摸出颈间那半块玉,似笑非笑道:“忠义王府三百口,又有谁见过真正的尸身?”
“依周公公所言,本将手里这半块蟠龙佩,是假的?”
“哪里,哪里。”周慎瞅见那半块玉佩,赶紧赔笑道,“将军手上这块玉当然是真的……监国已降旨,严查当年办差的人员。”
“但将军有所不知,如今内阁那几位老大人最重祖制,这王爵之事……”
宋辞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撇着浮沫,再不言语。
周慎额角青筋直跳,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要不……将军先领了差事?监国说了,只要将军办妥这趟差事,来日……”
“荣宁二府是国公府。”
宋辞忽地抬手打断,“我若顶着个伯爵的名头,去查抄开国勋贵。岂不是让外邦笑话咱们朝廷无人?”
周慎喉头滚动,半晌挤出一句:“那……侯爵?”
“我父王当年就藩扬州,可是亲王爵位。”宋辞忽然笑了,“到本将这儿……就值个侯爵?”
咔!
周慎手中的拂尘柄,竟被他捏出一道轻微裂痕。
空气忽然变得静谧。
鎏金狻猊炉的青烟忽散忽聚,恰似周慎飘忽的眼神。
“昭勇将军且坐一会儿,容在下去去就来。”
听见在下二字,宋辞望着对方匆匆离去的背影,嘴角噙起一抹冷意。
他一早猜出对方不是太监,必然是老三的心腹谋士。
宋煜这个监国没有武勋支持,究其原因,完全是他自己咎由自取。
八年前,汉王尚在兵部观政时,便呈上一道惊世骇俗的《武备更革疏》。
其策曰:
“国朝承平,当使武勋安享爵禄。凡总兵以上将帅,悉归文臣节制,另遣内宦为监军使。”
此议一出,军机处诸公皆骇然变色。
若非汉王天潢贵胄的身份护持。
只怕这位殿下,当日便要被盛怒的老帅们,用砚台砸出白虎堂去。
……
一个时辰后,日影西斜。
周慎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北海池。
“昭勇将军,监国力排众议,欲要晋昭勇将国为吴王,但两位阁臣不敢擅专,欲请示元辅大人。”
“可巧了,今儿正是首辅去太医院复诊的日子。两位阁臣遂去太医院请示首辅,可惜,监国的提议被元辅驳回。”
“元辅称、忠义亲王只有一个王爵,何来二人称王之说。”
“汉王无奈,只好说服元辅,先给你一个侯爵,且等宁荣二府事了,再论功叙爵。”
“呵呵。”宋辞冷笑。
周慎脸色一滞,遂又拱手匆匆告辞。
小半时辰过去,再次回来的他脸上堆满了喜色:“恭喜将军!贺喜将军。”
“监国力排众议,要给将军晋国公之位!待荣宁二府事了,再论功晋郡王!”
“经过监国和数位阁臣商讨,爵号为凉国公。”
宋辞听到这里,屈指轻敲椅背的动作一顿:
“哦?那本将得问问…当年验尸的仵作,舌头可还在?”
听见这话,周慎突然跪地,拂尘“啪”地甩出个花式:
“将军,奴婢说句掏心窝的话,这国公之位,还是监国压着首辅强给的!”
“若将军想要审问当年的仵作,不如先抄了贾家再说。”
说到这里,周慎微微侧目,窥见宋辞端茶的动作后,随即笑道:
“将军,啊……不对。是国公爷,您的一应封赏,不日便会下来,届时自有内宦送到贾府。”
宋辞端茶的动作一滞,皱眉道:“送到贾府?”
“当然了,国公一会出宫,不是要赶着去查抄荣宁二府吗?”周慎打了个哈哈,“届时国公忙着国事,指定要率军坐镇贾府。”
说话间,他从地上爬起身,向前凑近几步,声音压得极低:“将来……若凉国公支持监国登基。亲王之位,还不是水到渠成?”
宋辞终于放下茶盏,瓷底碰在案几上,发出清脆一响。
“善。”
“凉国公!”
窗外暮色沉沉,恰巧掩住了宋辞眼底一闪而逝的讥诮。
凉国公三字余音未散,窗外暮色中突然传来鸦啼。
宋辞垂眸掩住精光。
凉州,恰是西宁郡王屯兵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