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抱厦外面的池塘前。
“噗通!”
司棋粗壮的手臂抡圆了,将四五个描金妆奁和包袱接连抛进池中。
水面刚泛起涟漪,一柄雁翎刀已贴上她的后颈。
“姑娘好力气。”
陈三的刀背顺着她突突跳动的颈动脉下滑。
“可惜我家将军说过……”
“这园子里的蛤蟆,都得剖开肚子查三遍。”
陈三说话间,突然探身,就近找了根长棍直插要沉入池中的包裹。
先前丢的时候,司棋为了便利,提前把所有包袱和妆奁用布条系着。
原是打算省点时间,但这也让陈三抓到机会,一棍全都捞了出来。
司棋盯着被捞上来的东西两腿一软,绣鞋在湿滑的青苔上打了滑。
“啊……”
她尖叫着连滚带爬逃向抱厦时,耳边仍回荡着那人阴恻恻的尾音:“特别是会偷金蛤蟆的小娘子,我家将军最是疼爱……”
陈三并未理会那逃窜的丫鬟,只将手中物件轻轻一掂,顿时眉开眼笑:“快!把这些送去将军处!”
待四名亲兵捧着东西离去,他忽地拧眉环顾:“速寻抱厦!将军特意嘱咐要护着里头的人。”
新兵王栓挠着后脑勺:“三哥,啥是抱厦啊?”
“蠢材!”老兵李胜抢着比划,“三面环抱的屋子才叫抱厦,说书先生没讲过?千金小姐都住这等好去处。”
“放你娘的屁!这种屋子形似凸字,像一只乌**部,哪算什么好去处。”肃州卫出身的赵全嗤笑道,“咱们那儿都叫gui头屋,就京城人穷讲究!”
“啥?国公府的千金住乌龟屋?”王栓瞪大眼睛,目光不可思议。
陈三笑骂着踹了王栓一脚:“都闭嘴!有功夫斗嘴,不如把这个乌龟屋找出来!”
他指了指王栓的嘴,“这玩意儿除了吃饭,就不会问路?”
说着大步走向墙角,一把揪住个抖如筛糠的粗使婆子:“说!林御史千金住的抱厦在何处?”
只见那婆子战战兢兢抬手一指。
陈三顺着望去,赫然是方才那高大丫鬟逃窜的方向。
……
抱厦内。
烛火忽明忽暗,将满室惊惶的人影投在墙上。
司棋气喘吁吁地冲回抱厦,发间的珠钗早已歪斜。
三春与李纨面如白蜡,连呼吸都凝滞了,静待接下来的命运。
黛玉手中的绢帕已被攥得变形,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却浑然不觉疼痛。
外头的喧嚣声愈来愈近。
铁甲铿锵、粗鄙的咒骂、箱笼倾倒的巨响,每一步都似踩在众人心头。
仿佛下一刻就要破门而入。
“娘亲、姑姑们……别怕……”
贾兰稚嫩的声音打着颤,却仍固执地张开双臂。
他单薄的身子在烛光中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像棵倔强的小松树。
“姑娘……”
紫鹃一个箭步挡在黛玉身前,衣袖下的手止不住地发抖,雪雁怀中的包袱已被揉皱,里头装着黛玉的药方和几件贴身衣物。
探春的指尖无意识地将袖口金线挑出几缕,惜春整个人都缩在迎春背后,连睫毛都不敢颤动。
唯有迎春隐在司棋宽厚的背影后,叫人看不清神色。
“轰!”
门扇被暴力踹开的巨响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刺骨的寒风卷着雪沫扑进来,烛火剧烈摇晃,在众人脸上投下狰狞的阴影。
“此乃闺阁重地,尔等岂可擅闯!”贾兰的声音细若蚊蝇。
“滚开!小兔崽子!”
六个披甲执刀的军汉闯了进来,为首的把总满脸横肉,一把将贾兰搡到墙角。
他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屋内,在五个戴着轻纱帷帽的身影上停留,突然咧嘴露出一口黄牙:“嗬!这儿还藏着几朵娇花呢!”
先前被司棋放置在前面的案几被他一脚踹翻。
青瓷茶具哗啦啦碎成齑粉。
把总抹了把络腮胡,狞笑道:“给老子仔细搜!”
两个士卒狞笑着扑向墙角的衣柜和箱笼,他们粗鲁地扯开妆奁,珠钗玉簪“叮叮当当”散落一地。
“住手!”探春抬手厉声喝道,可嗓音却因惊惧而发颤。
“哟呵,小娘子还挺烈性……”
那把总瞧见对方露出一截雪白膀子,腕间还有一只翡翠镯子,遂狞笑着伸手去拽。
“可惜了这副好皮相,眼见要被没入教坊司,就让小爷来好好……”
“嗖!”
一道寒芒擦着他的指尖掠过,把总猛地缩手,险些被削去一只手掌。
“谁给你们的胆子,擅闯此处?”
陈三按刀而立的身影出现在门前,玄铁甲胄上还沾着未化的雪花。
十余名边军精锐如鬼魅般涌入,眨眼间便将京营六人围得水泄不通。
王栓的刀锋已贴上把总咽喉,李胜的佩刀则抵住了他的后心。
这一幕,顿让屋内瞬间变得死寂起来。
把总脸色一变,强作镇定道:“我等奉、奉监国钧命查抄逆产!尔等岂敢阻拦……”
“滚。”陈三出声打断,森然道,“国公爷有令:惊扰女眷者。斩。”
“鉴于军令刚下达,某给你一次机会,再不退去,休怪某手中的刀不认人。”
说话间,陈三手中的刀猛地一挥,只见寒光一闪,把总腰间佩刀的穗子齐根而断。
“再敢骚扰女眷者,不管你们是锦衣卫还是京营,老子先剁了你们的爪子。再送你们去军法司走一遭。”
京营士卒望着地上滚落的刀穗,脸色煞白地倒退着出了门。
最后一个退出的士卒慌乱中绊到门槛,铁盔咣当一声砸在了青石阶上。
陈三目光在惊惶未定的众人身上扫过,抱拳行了个军礼:“惊扰各位姑娘了。”
他声音刻意放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国公爷有令,此院免于查抄。”
“请诸位安心歇息,某会派兵把守此处。”
说罢抬手一挥,带着大部分士卒退出门外,只留八名持戟亲卫分立院门。
等一众甲士退将出去,屋内凝滞的空气这才重新流动。
李纨双膝一软,整个人如断线木偶般倒在贾兰肩上。
七岁的孩童慌忙用小手撑住母亲,袖口沾了她额角的冷汗。
黛玉身子晃了晃,罗袜中的足尖已失了力气。
紫鹃急忙揽住她的腰肢,触手只觉一片冰凉。
雪雁终于崩溃地哭出声来。
探春咬着唇蹲下身,颤抖的手指三次都没能捡起那支摔落的金凤钗。
惜春整个人蜷在迎春怀中,细弱的哭声蔓延开来。
窗外,雪又下大了。
纷纷扬扬的雪花覆盖着院中凌乱的脚印,却掩不住远处此起彼伏的呵斥与哭喊。
这一日,方才破晓。
……
且说较早前的梨香院。
梨香院正堂内,薛姨妈手中的檀木佛珠转得飞快,她频频望向窗外,嘴里不住念叨:“蟠儿这个时辰还不回来…不会是被人……”
院中,薛蝌与薛宝琴刚踏出厢房,就见薛宝钗立在廊下吩咐同喜同贵收拾细软。
她的语调虽如常,但那攥着帕子的指节却已泛白。
“姐姐。”宝琴上前挽住宝钗的手臂,触到一片冰凉。
宝钗强撑出个笑容:“蝌弟、琴妹昨夜歇得可好?”
薛蝌拱手作揖:“原是我们来得不巧,倒给姐姐添了麻烦。”
宝琴杏眼中满是惶惑:“哥哥,外头那些持刀的……”
“莫怕。”薛蝌压低声音,“不过是走个过场,与咱们薛家没甚关系。”
话音未落,院门“砰”地一声被踹开,惊得廊下三人俱是一颤。
待看清来人,宝钗这才抚着心口长舒一口气,嗔道:“哥哥还是这般咋呼。一会见了妈千万镇定。”
薛蟠满脸横肉抖动,大步流星闯进院来:“直娘贼!那起子狗官收了银子不办事,真当薛大爷是冤大头了!”
他一把扯下头上的六合帽摔在地上,“方才我去角门寻那姓王的,你猜怎的?那厮收了钱竟躲着我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