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杂货铺的作业辅导站,就在第二天傍晚,顶着全街区异样的打量,开张了。
那张饱经油渍的旧饭桌被李墨一个人嘎吱的一声拖到了店门口的空地上,桌腿一只长一只短,晃晃悠悠,像个醉汉。
他又搬来两把高矮不一的凳子,一个是他写作业的,一个是厨房里择菜用的。
李卫国坐在柜台后面,假装擦拭着一个空酒瓶,眼角的余光却死死地锁着儿子的一举一动。
他的脸拉得老长,嘴唇抿成一条刻薄的线。
每当有街坊路过,好奇地朝这边张望时,他的脸就更黑一分。
李秀琴则干脆躲进了里屋,她觉得没脸见人。
李墨对此毫无所觉。
他找来一块捡破烂留下的硬纸板,铺在地上,拿起毛笔,蘸了点柜台上算账用的墨水,开始写字。
“李氏学习辅导站”。
“作业辅导,疑难解答”。
他的字,和他那48分的卷子一样,充满了灾难性的美感。
歪歪扭扭,犬牙交错。
李卫国终于忍不住了。
“你那写的叫字吗?鬼画符都比你这个好看!就这玩意儿,你还想挂出去?嫌我们家丢人丢得还不够是吧?”
李墨头也不抬,吹了吹纸板上未干的墨迹。
“能看懂就行。”
“看懂?谁看得懂?人家看了只会以为我们家改行算命了!”李卫国气得直哼哼。
李墨站起身,拿着那块丑陋的牌子,找了根绳子,直接挂在了杂货铺最显眼的门框上。
牌子随风晃荡,像一面宣告着尴尬的旗帜。
这几天都没来人,李墨就努力的看书学习写作业。
直到第四天傍晚。
一个穿着蓝色工装,满身汗味的中年男人,骑着一辆二八大杠自行车,停在了店门口。
是住在街尾,在纺织厂上班的张建军。
“老李,在呢?”张建军嗓门洪亮,人还没进来,声先到了。
李卫国从一堆账本里抬起头,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老张啊,下班了?来瓶啤酒?”
“不了不了。”张建军摆摆手,他的眼睛盯着门口那块晃晃悠悠的牌子,脸上带着一丝琢磨不透的笑意,“我问你个事儿,这……你家小墨搞的?”
李卫国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像是被人当众扒了裤子。
他咳嗽两声,含糊道:“嗨,小孩子瞎胡闹,你别当真……”
“我可没当他胡闹。”张建军把自行车支好,走了进来,一屁股坐在柜台前的小板凳上,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烟盒,递给李卫国一根。
“老李,我跟你说实话。”张建军点上烟,猛吸一口,吐出的烟雾里带着一股愁绪,“我家那个臭小子,张鹏,你也是知道的。淘得能上房揭瓦,就是不爱学习。上周又开家长会了,数学,又是数学!28分!”
他伸出两个手指,比划了一下。
“28分!他妈差点当场把我给撕了!我俩轮流上阵,皮带都抽断了两根,没用!他那脑子,就是不开窍!”
李卫国默默地抽着烟,没接话。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张建军把烟头往地上一扔,用脚尖狠狠碾灭。
“我今天路过,看到你家小墨这牌子。我就寻思着,死马当活马医吧。”
他抬起头,看着李卫国。
“让小墨,给我家那小子瞅瞅?反正也教不坏了,再差能差到哪儿去?万一……万一他俩小孩之间,说话能听进去呢?”
李卫国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他张了张嘴,想拒绝。
说我儿子自己都考48分,他哪有脸教你那28分的?
可这话,他说不出口。
他看着张建军那张被生活和儿子折磨得疲惫不堪的脸,拒绝的话,就卡在了喉咙里。
“行不行,你给句话啊老李!就一小时!不行我立马领走,绝不给你添麻烦!”张建军催促道。
正在里屋写作业的李墨听到了动静,走了出来。
“张叔。”
“诶,小墨!”张建军看到他,眼睛一亮,“你这辅导站,还收不收学生了?”
李墨看了一眼自己父亲那张黑云压城城欲摧的脸,平静地点了点头。
“收。现在就可以。”
“好嘞!”
张建军一拍大腿,转身就往外走,“你等着,我这就去把他揪过来!”
半小时后,一个虎头虎脑,满脸不情愿的小胖子,被张建军连拖带拽地弄进了杂货铺。
他就是张鹏,外号小胖。
“爸!我不!我不要他教!他自己学习都不好!”小胖梗着脖子,一脸的抗拒。
“你闭嘴!你还有脸说别人?”张建军一巴掌拍在儿子后脑勺上,然后把一本皱巴巴的数学作业本,啪地一声,拍在门口那张摇摇欲坠的桌子上。
“小墨,就这几道应用题,他老师讲了三遍了,他还是不会!你给看看!叔去跟你爸喝两杯!”
说完,也不管儿子杀猪般的嚎叫,径直拉着李卫国去店里喝酒了。
李卫国半推半就,眼神却忍不住地往外瞟。
李秀琴也从里屋出来了,站在柜台后面,假装整理货品,耳朵却竖得老高。
空地上,只剩下李墨和小胖两个人。
“喂,我告诉你,我可不听你的。”小胖抱着胳膊,把头扭向一边,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架势。
李墨没理他,只是拿过他的作业本。
是一道经典的鸡兔同笼问题。
“你喜欢玩街机吗?”李墨突然问。
小胖愣了一下,警惕地看着他:“干嘛?”
“我喜欢玩《三国战纪》。”李墨自顾自地说,“打死一个小兵,得100分。打死一个弓箭手,得200分。我一管血打通关,最后总分是50000分,一共杀了400个敌人。你帮我算算,我杀了多少个小兵,多少个弓箭手?”
小胖的眼睛,慢慢瞪大了。
他那塞满了游戏和零食的脑子里,第一次发现,数学题,原来还可以是这个样子的。
“这……这怎么算?”他挠了挠头,不自觉地把身体转了过来。
“你看,”李墨拿起笔,在草稿纸上画了一个小人,又画了一个背着弓箭的小人,“假如这400个敌人,全都是100分的小兵,那总分应该是多少?”
“四……四万分!”小胖脱口而出。
“对啊。可你实际得了五万分,多出来的一万分,是哪儿来的?”李墨循循善诱。
“是……是因为有些不是小兵,是弓箭手!”
“一个弓箭手比一个小兵多多少分?”
“100分!”
“那一万分,可以换多少个弓箭手出来?”
“一百个!”小胖的眼睛瞬间亮了,像发现了新大陆,“我明白了!弓箭手有一百个!那小兵就是三百个!”
他激动地抢过笔,在自己的作业本上,用同样的方法,三下五除二就把那道鸡兔同笼给解了出来。
“我……我做出来了!”他看着本子上正确的答案,激动得脸都红了。
李墨笑了笑。
这只是后世烂大街的假设法,但在这个年代,对于一个被公式和定义搞得晕头转向的孩子来说,不亚于降维打击。
柜台后面。
李卫国端着酒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李秀琴整理货品的手,也忘了动。
夫妻俩交换了一个眼神,里面全是惊愕。
那个在学校里让所有老师都头疼的混世魔王张小胖,此刻,正趴在桌子上,以前所未有的专注,听着李墨讲题。
他不再吵闹,不再分心,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叫“懂了”的喜悦。
一个小时,过得飞快。
张建军喝得脸红脖子粗地出来结账。
“怎么样?这臭小子没给你捣乱吧?”
“爸!”小胖献宝似的把作业本举到他面前,“你看!我都做出来了!李墨哥哥讲得比我们孙老师清楚多了!孙老师只会叽里呱啦念公式,我一句都听不懂!”
张建军拿过本子,看着上面清晰的解题步骤和红笔打的对勾,愣住了。
他揉了揉眼睛,又看了一遍,确定不是自己喝多了。
“真……真弄明白了?”
“那当然!”小胖一脸骄傲。
张建军激动地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数出五块钱,拍在柜台上。
“小墨!谢了!太谢谢了!这是今天的补课费!”
李墨还没说话,李卫国先开口了:“老张,你这是干嘛,说好了一周不收钱的……”
“去你的!”张建军眼睛一瞪,“这钱,必须给!值!太值了!明天,我们还来!”
说完,他拉着依旧兴奋的小胖,心满意足地走了。
杂货铺里,恢复了安静。
那张油腻腻的五元纸币,就那么静静地躺在红色的柜台上。
李卫国和李秀琴,像被施了定身法,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张钱。
他们看着那张钱,又看看门口的儿子。
眼神里,有震惊,有困惑,还有一点.....动摇。
李墨走过去,拿起那张钱,轻轻放进了钱匣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