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柜的生意,好到烫手。
放学铃声就是冲锋号。李墨刚踏进家门,就被一股热浪顶了回来。
店里塞满了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手里攥着皱巴巴的零钱,目标明确地对着那个雪白的大冰柜。
“阿姨!一瓶酷儿!”
“叔!AD钙奶!给我来一瓶冰的!”
“我要娃娃头!”
李卫国和李秀琴被这群半大小子围在中间,一个负责开冰柜拿货,一个负责收钱找钱,忙得脚不沾地,连抬头看一眼儿子的工夫都没有。
但他们脸上的笑容,是藏不住的。
李卫国嗓门洪亮,吼得中气十足:“排好队!都有!别挤坏了老子的冰柜!”
李秀琴则是一边收钱,一边乐呵呵地念叨:“慢点慢点,别急,人人有份。”
钱匣子就摆在柜台上,里面的毛票、块票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
李墨放下书包,熟练地挤进去帮忙。他接过李秀琴手里的钱,分门别类地码放整齐,又帮着把冰柜里被拿空的饮料补上。
这种感觉,很奇妙。
一家人为了同一个目标忙碌,汗水里都带着甜味。
人潮来得快,去得也快。十几分钟后,学生们心满意足地拿着冰镇饮料和雪糕散去,杂货铺里只剩下一地狼藉和柜台上那堆喜人的钞票。
“呼……”李卫国靠在柜台上,点了根烟,长长地吐出一口烟圈,“他娘的,比在轧钢厂扛一天麻袋还累!”
嘴上抱怨,眼角的皱纹却笑得像朵盛开的菊花。
李秀琴拿着毛巾擦着汗,小心翼翼地把钱匣子里的钱倒出来,一张一张地铺平,开始数钱。
李墨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观察着。
他注意到一个细节。
好几个学生,买完饮料后,都会习惯性地在店里扫视一圈,似乎想顺手再买点别的什么。
可他们看到的,只有货架角落里几包落了灰的饼干,和几个孤零零的、包装都褪了色的糖果罐子。
然后,他们就会失望地摇摇头,转身离开。
杂货铺的商品结构,太老了。
老得就像爷爷辈的古董,只剩下情怀,没有半点吸引力。
下午,店里稍微清闲下来。
李墨坐在柜台后,摊开课本,但是心思完全不在上面。
他看到街对面的“二胖小卖部”,一个穿着开裆裤的小屁孩,正抱着他妈的大腿撒泼打滚。
“我要!我就要那个!红色的!香香的!”
小孩的手指,直勾勾地指着二胖小卖部里挂着的一串串油光锃亮的东西。
辣条。
一个跨越时代的零食霸主,一个让无数家长深恶痛绝,但是又让无数孩子魂牵梦绕的存在。
李墨的心,被这个画面狠狠撞了一下。
商机。
一个被他爸妈,被这条老街上所有守旧的铺子,都嗤之以鼻、视而不见的巨大商机。
晚饭。
饭桌上的气氛前所未有的和谐。李秀琴甚至炒了两个菜,一盘番茄炒蛋,一盘醋溜土豆丝。
李卫国喝着小酒,吃得满嘴流油。
“爸,妈。”李墨放下筷子,开口了。
“嗯?咋了?”李卫国夹了一筷子鸡蛋,心情很好,“作业写完了?”
“店里的货架,是不是该重新摆一下了?”李墨说得不紧不慢,“现在太乱了,客人想找个东西都费劲。”
李卫国闻言,扒饭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他抬起头,打量着自己的儿子。
这小子,又开始了。
“乱?开了十几年的店,就这么摆的,谁说乱了?”他嘴上习惯性地反驳,但语气却没那么冲了。
“小墨说得有道理。”李秀琴在一旁帮腔,“是该拾掇拾掇了,现在店里人多,弄得干净点,亮堂点,总是好的。”
李卫国没吭声,算是默认了。
李墨趁热打铁,图穷匕见:“光整理货架还不够。咱们店里的零食,也该换换了。”
“换?”李卫国眉头一挑,“饼干不是刚进的吗?瓜子花生也有,你想换什么?”
“小孩子吃的东西太少了。”李墨直奔主题,“我今天看了一下,放学的学生,还有街上的小孩,他们才是零食的主力军。咱们得进点他们喜欢吃的东西。”
“他们喜欢吃什么?你个学生伢子比我懂?”
“辣条。”
李墨轻轻吐出这两个字。
空气瞬间安静了。
李卫国脸上的那点笑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了。
李秀琴也停下了筷子,表情变得有些为难。
“你说什么玩意儿?”李卫国把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发出“砰”的闷响。
“辣条。”李墨重复了一遍。
“胡闹!”李卫国的声音猛地拔高,“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就是一堆面筋加上来路不明的红油!脏得要死!你还想弄到我们店里来卖?你是想砸了我们家的招牌吗?!”
他没发火,但语气里的那种嫌恶和抗拒,比发火还让人难受。
“他爸说得对。”李秀琴也皱着眉,“小墨,那个东西,我也看到过,油乎乎的,小孩子吃了容易拉肚子。咱们是正经生意,不能卖那种不干不净的东西。”
这就是代沟。
是刻在骨子里的,对新事物的偏见和恐惧。
李墨没有跟他们争辩辣条干不干净。
他换了个角度,语气平静得可怕。
“爸,妈。咱们开店,是为了什么?”
两口子被问得一愣。
“废话!当然是为了挣钱吃饭!”李卫国没好气地回答。
“那就对了。”李墨点了点头,“既然是为了挣钱,那我们就得卖挣钱的东西。脏不脏,健不健康,那是买东西的人自己考虑的问题。我们的任务,是把他们想要的东西,摆在他们面前。”
他顿了顿,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今天下午,我亲眼看见,至少有五个小孩,在我们店里买完汽水,扭头就跑去对面的二胖家买辣条。咱们辛辛苦苦把人吸引过来了,结果钱让别人给挣了。你们说,这冤不冤?”
李卫国被噎住了。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但是发现儿子说的每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窝子上。
是啊,冤不冤?
太冤了!
李秀琴也不说话了,她低着头,心里也在算这笔账。
李墨继续加码:“一包辣条,进价两毛,最多三毛。我们卖五毛。利润快翻了一倍。一天卖一百包,就是二十块钱的纯利。一个月,就是六百块。比你和我妈两个人辛辛苦苦守着店赚得都多。”
“嘶——”
李卫国倒吸一口凉气。
他被这个数字砸懵了。
一个月,六百块?就靠卖那个他看不上眼的破玩意儿?
这个世界,真的变得他看不懂了。
他看着眼前的儿子,那张脸上没有激动,没有恳求,只有一种超乎年龄的冷静和笃定。
“爸,妈,冰柜的事,你们一开始也不信。”李墨打出了最后一张牌,“再信我一次。就一次。”
良久的沉默。
李卫国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又拿起那根没抽完的烟,狠狠吸了一口。
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变幻不定。
最后,他把烟头摁进烟灰缸里,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行!”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就听你小子的!先进一点点!要是卖不出去,剩下一包,我让你吃一包!”
“他爸!”李秀琴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李墨笑了。
他知道,这事,成了。
夜里,李墨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没有丝毫睡意。
他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小本子和一支笔,在昏黄的台灯下,开始写写画画。
这不仅仅是一次进货,这是他对杂货铺进行系统性改造的第一枪。
他要打造的,是一个专属于这个时代的,“爆款零食矩阵”。
小浣熊干脆面:这玩意儿是当之无愧的王者。杀伤力不在于面,而在于里面那张小小的水浒英雄卡。为了集齐108将,多少孩子把早饭钱都贡献给了它。
卫龙辣条:不,现在还不叫卫龙,应该叫牛筋面或者大刀肉。包装简陋,味道上头。必须有!
康师傅系列:红烧牛肉面,香菇炖鸡面。这是夜宵神器,也是学生党改善伙食的首选。
大大泡泡糖:那个附送的纹身贴纸,是孩子们社交的硬通货。
旺旺雪饼和仙贝:寓意好,味道佳,老少咸宜。
……
他一边写,一边在脑海中勾勒出货架的摆放图。
辣条和干脆面,要放在最显眼的位置,正好是孩子伸手就能够到的高度。
泡泡糖和糖果,放在收银台旁边,利用顾客结账时的冲动消费。
泡面和饼干,放在高处。
每一件商品,都有它应该在的位置。
写完最后一个字,李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放下笔,看着本子上那一个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心里充满了期待。
明天,又将是新的一天。
他听到外屋传来父母低低的交谈声。
“你说……小墨这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一天一个主意……”是母亲的困惑。
“谁知道!我看他就是个妖孽!”是父亲的嘟囔。
李墨把本子塞回枕头底下,关上了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