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婶带来的那点焦虑，很快就被日常的忙碌冲淡了。
这天下午，天气有点闷热。
李卫国刚骑着他那辆擦得锃亮的二八大杠回来，脑门上挂着汗珠。
他把车往门口一停，拎着刚给街尾棋牌室送过去的两条烟的空袋子，一屁股坐在门口的板凳上，拿起桌上的大茶缸子“咕咚咕咚”灌了一气。
“妈的，老赵头打牌是真赖，输了钱就拿烟撒气。”他抹了把嘴，嘟囔了一句。
店里，李秀琴正拿着个小本子，喜滋滋地记着账。
“今天跑腿赚了七块六，加上店里卖的……已经赶上以前一天的利了。”
柜台另一头，李墨正在给张小胖他们几个讲数学题，不时被他们千奇百怪的问题逗得哭笑不得。
一切都显得那么寻常，充满了生活的热闹气。
就在这时。
吱——
一声刺耳的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打破了老街午后的宁静。
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轿车，油光锃亮，像一头闯入羊圈的黑狼，蛮横地停在了李氏杂货铺的门口，把本就不宽敞的巷子堵了个严严实实。
这年头，桑塔纳可是稀罕物，是身份的象征。
街上的人，都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投来好奇的视线。
车门开了。
先下来的是两个穿着白衬衫黑西裤的年轻人，他们动作麻利地拉开后座车门，一个梳着油头、挺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从车里钻了出来。
男人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夹着一个黑色的皮包，脚上的皮鞋擦得能照出人影。
他一抬头，那张写满了精明和傲慢的脸，让李卫国和李秀琴的心，咯噔一下。
是美佳乐超市的经理，王总。
王经理根本没看周围的人，他的视线，像两道探照灯，直勾勾地射进了杂货铺里。
李卫国手里的茶缸子，停在了半空中。
李秀琴脸上的喜悦，瞬间凝固。
王经理背着手，带着他那两个跟班，慢悠悠地踱了进来。
他那双精明的眼睛，像扫描仪一样，快速扫过店里的一切。
从货架上廉价的辣条汽水，到角落里塞得满满当当的冰柜，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了门口那块歪歪扭扭写着字的小黑板上。
“代买跑腿，随叫随到。”
他嘴角一扯，露出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老李啊。”王经理开了口，声音不阴不阳，“你这店，最近生意不错嘛。我站在街口，都能感觉到你这儿的热闹劲儿。”
李卫国放下茶缸子，站了起来，双手在围裙上局促地擦了擦。
“王……王经理，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还搞得有声有色，真是了不起。”王经理根本不接他的话，手指头点了点那块小黑板，“服务项目挺齐全啊，我们大超市没想到的，都让你们给想到了。怎么，这是打算跟我们美佳乐抢饭碗了？”
这话，说得又轻又慢，但每个字都像带了钩子，扎得人生疼。
李秀琴的脸都白了，赶紧上前一步，陪着笑脸：“王经理，您看您说的，我们这就是小打小闹，给街坊邻居行个方便，哪能跟您那大超市比啊……”
“行个方便？”王经理冷笑一声，音量陡然拔高，“你们倒是方便了！我超市的营业额从你们装冰柜到现在的跑腿，这个月掉了快两成了！你们方便了，我们就不方便了！”
他往前一逼，咄咄逼人：“老李，我今天来，就是想问问你，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这道理，你懂不懂？”
屋子里的空气，像是被抽干了。
张小胖他们几个吓得不敢出声，抱着作业本缩在角落里。
李卫国被逼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是个要面子的人，被当着这么多街坊的面指着鼻子教训，一股火气直冲脑门。
“王经理！我们开门做生意，凭本事吃饭，我们……”
他话还没说完。
“王经理，有何贵干？”
一个平静的声音，从柜台后面传了出来。
李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起来，他从埋头写作业的学生们身后走出，挡在了父母前面。
他身上还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脸上没什么表情，就那么平静地看着眼前这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王经理愣了一下。
他显然没想到，会是一个半大的孩子站出来。
他上下打量了李墨一番，眼神里的轻蔑毫不掩饰。
“哟，这是你家儿子？读书郎啊。”他阴阳怪气地说道，“这里没你的事，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
“我爸妈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李墨的语气依旧平静，“王经理，您是开大超市的，应该比我更懂什么叫市场经济。顾客选择去哪儿消费，是他们的自由。我们没拿枪逼着谁来买东西。”
“你！”王经理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他没想到，这个看着不起眼的小子，嘴巴这么厉害。
“小伙子，口气不小啊！”他指着李墨的鼻子，彻底撕破了脸皮，“别以为搞了几个上不了台面的小花样，就能跟我美佳乐掰手腕！我告诉你，我动动小指头，就能让你们这家破店开不下去！你信不信？”
“小墨！别说了！”李秀琴吓得魂都快飞了，一把拉住儿子的胳膊，把他往后拽。
李卫国也急了，冲着儿子低吼：“回屋去！”
李墨却站得笔直，纹丝不动。
他甩开母亲的手，迎着王经理那要吃人的眼神，忽然笑了。
“王经理，我当然信。”
“我信你有钱，有关系，能想出一百种办法让我们关门。”
“但是……”李墨话锋一转，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你也应该信一件事。”
“我们这家店，在这条街上开了快二十年了。隔壁王叔的面粉，楼上孙奶奶的酵母，街尾刘大爷的降压药，还有这些放学不回家，宁愿挤在我这儿写作业的孩子……”
他的手，在屋里缓缓划过一圈。
“我们卖的，不光是东西。”
“是街坊邻里二十年的信任，是抬脚就到的方便，是半夜十二点缺一包盐也能敲开的门。”
“这些，你那个装修得金碧辉煌，员工都穿着制服，连个塑料袋都要收钱的美佳乐，有吗？”
“你们有免费送货，听着是好。可谁家半夜炒菜发现没酱油了，会给你们打电话？你们会为了两块钱的酱油，专门派个车跑一趟吗？”
“你们不会！”
“你们做的是大生意，是流水线，是冷冰冰的买卖。而我们做的，是你们看不上，也做不来的，带着人情味儿的小买卖！”
“市场竞争，各凭本事。你用价格战，我们用服务。你要是觉得我们碍了你的眼，那只能说明，你那套东西，打歪了！”
一番话，如连珠炮一般，说得整个杂货铺内外，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穿着旧校服，身板挺得笔直的少年身上。
李卫口和李秀琴，已经完全呆住了。
他们看着自己的儿子，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王经理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被一个毛头小子，当着自己两个手下和满街街坊的面，扒得底裤都不剩。
那些话，每一个字，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他的脸上。
偏偏，他还一句都反驳不了！
因为这小子说的，全都是事实！
“你……你……”他指着李墨，手指头都在发抖，半天挤不出一个字。
“好！好！好！”
最终，所有的愤怒和难堪，都化成了这三个字。
他恶狠狠地瞪了李墨一眼，那眼神，像是要淬出毒来。
“你们给我等着！”
“好自为之！”
王经理几乎是咆哮着撂下这句话，猛地一甩手，转身就走。
他走得太快，差点被门槛绊倒，身形狼狈。
两个跟班也灰溜溜地赶紧跟了上去。
砰！
黑色的桑塔纳车门被重重甩上，发出一声巨响。
汽车引擎轰鸣，轮胎在地上划出一道黑印，扬长而去。
杂货铺里，死一样的寂静。
李秀琴腿一软，差点坐倒在地上。
“完了……完了……”她嘴唇哆嗦着，“这下把人得罪死了……”
李卫国一言不发，只是盯着自己的儿子。
有震惊，有后怕，还有一点……解气。
李墨却像个没事人一样，转身走回柜台，拿起张小胖的作业本。
“这道题，辅助线做错了。”